瞬间矿道内余下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故离微觉意外:“是你?”
李岷破口大骂:“我呸!你果然没死!”
喻扶辞笑容悠哉,只当趴在地上的李岷是条略聒噪了些的癞皮狗,朝故离道:“不错,是我本人,如假包换。怎么样,看见我没死,是不是挺高兴的?”
故离挪开目光:“并不觉得。”
“是吗?”喻扶辞似笑非笑道,“那怎么刚才我出现的时候,你看起来好像松了口气呢?”
故离:“你看错了。”
喻扶辞哈哈一笑,想到了什么,又问:“小阿忆可爱吗?有没有令你想起往日的什么人来?”
他笑容再度放大,好似马上就要忍不住捧腹了,舌尖一卷,笑着吐出那个亲昵的称呼:
“师姐?”
故离没搭理,转而问:“你怎么做到的?”
她先前也察觉了阿忆的古怪,在旁人口中他分明是个新来的,却十分熟悉谷内布局;表面看着怕她,言行举止却又分毫不忌惮,简直处处都是破绽。本以为他是喻扶辞通过什么手段往藏云谷内安插的人,甚至怀疑过他就是玄苍山在封崖岭的内应,但始终没有往他就是喻扶辞本人这一条上想。
毕竟他和“喻扶辞”一同出现过,而以故离对喻扶辞的了解,近距离接触后竟都挑不出那位宿敌身上半分不对的地方,这根本不像是一个替身或说赝品能做到的程度。
“这个嘛,”喻扶辞莞尔,“用涅槃脉略施巧计便能办到。看家法门虽没有给外人传的道理,不过若是仙君终于愿意归入我脉,我定当亲自给你细细讲明。”
故离原本还在凝神听他说,听到第二句便面无表情地转了回去。此时矿道内照明的只有她掌心那捧火光,她一转,光线也跟着跳动,正好照亮了她下颌靠近脖颈处的一抹血迹,乍一看十分像一道伤。
喻扶辞神情一变,不动声色地朝她走过去:“我道倾河仙君有多厉害,孤身一人在我的地盘上竟还想动手杀我,却原来对付几个喽啰都吃力——你伤哪了?说出来也让我高兴高兴。”
故离隔空召回濯浪剑横在身侧,头也不抬道:“站在那里别过来。”
喻扶辞脚步顿住,脸上也像是退潮般褪去了半真半假的笑意,站在光线暗淡处看着有几分瘆人。
一边李岷失去禁锢,从地上爬了起来,嘴上也没闲着,火上添油道:“少装模做样了,世上还有谁不知道故离最想除之而后快的人就是你呐!”
接着又转向故离:“久仰大名。能不入脉还在玄苍坚持这么久的人,一定不蠢。你应该知道,无论喻扶辞许了你什么,我也都能一一做到。你想救上面那些俘虏,我可以帮你把他们全放了;你想要保住玄苍,我也可以命前线全部后撤,将玄苍以外十余座仙门都归还于你,只需你留下这座封崖岭给我。岂不皆大欢喜?”
这人先前还对着故离喊打喊杀,转头便觍着脸与她论起互易互利来了,脸皮活像不要钱般往脸上贴。可见第三位敌人用来劝架的效果当真是上天入地无能出其右者,这道理到谁身上都适用。
但他这番话却没错,先前因为彼此之间势力不平、距离不等,各中情况不能一概而论。但眼下可只有他们三个被堵在这段逼仄的矿道里。
三人之间,故离最大的目标无疑是将这两个魔门祸害一锅全给端了,正好毁去魔门半壁江山,往后仙家大可以夜不闭户高枕无忧;李岷则无疑想将己方的竞争对手和敌方的得力干将一同埋在这里;作为一代魔头,理论上喻扶辞的想法也不会差太多。
如此一来,三个人站在一起,就形成了一种十分尴尬的局面——谁都必须干掉剩下两人才能活,但又谁都不大可能凭一己之力同时制住两个人,于是场面短暂地僵持住了。
而在这种僵持中,哪两个人能以最快速度达成一致,就意味着第三人的死期。
李岷知道时间紧迫,接着道:“我几乎穷尽寿元不过如今化神后期,有生之年怕是再难渡过下一道天劫。与姓喻的狼子野心相比,我这么一个时日无多的人又能给你们造成多大威胁?不过是临死前想一报昔年仇怨罢了。”
他反应极快,短短几句便将利害关系拆分得一清二楚,诚恳得就差把自己论斤卖了。
与之相比,喻扶辞却只是倚着一边墙壁闲闲看着,不时冷笑一声,仿佛更想观赏一下他还能如何表现,火烧眉毛了也一点不急。
李岷定了定神,又对故离道:“何况你对上这姓喻的是半斤八两,想了结我还不简单?就算事后我不愿兑现诺言,你也大可以将我押出去,勒令底下的人放人退兵。但你有十足的把握能这样对待喻扶辞吗?”
到这里,他提出的条件已经足够诱人,分明应该稳站上风,奈何仅有的听众一个两个的都一言不发,反而让他的心悬吊起来。
还是喻扶辞在一旁搭腔道:“倾河仙君,这老儿问你预备如何对待我呢。”
故离两个都没搭理,一双波澜不惊的眼睛平平凝视着墙壁某处,不知道究竟在聆听还是在沉思。
李岷不是喻扶辞,早习惯了被冷脸相待,还是头一回遇到这种投了无数块石头下去却连个声响都听不到的情况,自然而然以为故离仍信不过他,铁了心要往喻扶辞那一方靠。迎着那双古井般沉缓的眼睛,他终于决定再扔下一块筹码。
“你若真打算与虎谋皮,可要仔细想想。”他声音低缓,隐含阴毒,“此人究竟什么性情,或许瞒得了别人,但你若还不清楚,可就贻笑大方了。譬如说当年他答应与魔门合作,真的是为了报复那些欺凌他的同窗吗?”
他顿了顿,高声道:“怎么可能!那封密信里真正吸引他的东西,从来不是仇人的性命,而是魔门的脉箓,是一个可以被白箓所修炼的神脉!趋利之人,必定逐利而去,他当年与你亲如同传师姐弟,最后还不是在更实在的利益之前动摇,不惜与你反目成仇?”
故离下意识看了喻扶辞一眼,只见此言一出,仿佛戳中猛兽的逆鳞,他猛地攥紧了手,拇指用力碾着自己的指骨,面上遍布一层寒霜,神情骇人,像是快要压抑不住自己,只想扑上去砸碎李岷的头颅,再将其撕成一摊黏不起来的碎肉。
她略感诧异,因为魔头一贯热衷于冷嘲热讽,极少真的见到他这般暴怒的时候。
印象最深的一次还是三百年前的封崖岭,喻扶辞浑身浴血,拿着一把豁了口的普通铁剑,没去看围着他的层层修士,腥红灼人的视线始终紧盯在她的脸上。
“师姐既然这么问,就是不信我了。”
“我还要如何信你?”
她感到鲜明炽热的怒意在身体里游窜,这感觉前所未有,好像胸腔被一把火点燃了,烧得她心脏与脑髓一同沸腾,明明能听到话音,却感觉不到任何唇舌发音吐字的触感。只觉两辈子加起来情绪都甚少如此汹涌过。
“长老查出你身怀邪箓,我相信你;戒堂说你背叛师门证据确凿,我相信你;甚至有人拿着你跟魔修往来的密文摆在我面前,我还是相信你。现在你在围剿中协助魔修、重伤同门,就在我的眼前,我亲眼所见!”她沉声问,“你能不能告诉我,喻扶辞,我还要如何信你?我究竟怎么样才能再继续相信你?”
那时的喻扶辞看着她,就是现在这样满眼血丝,好像天地间所有的憋闷与愤怒都集中了在他黑而暗沉的双眼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终于听到他嘶哑的回答。
“……对,对!是的,我就是一个魔修!我勾结魔门、残害同窗!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看到了为什么不信呢?故离,你太傻了,这些人、玄苍山的人、所有的人早都相信了,只有你偏不肯信!难道还要我亲口跟你承认吗?”
“好啊,你听着,我就是一个魔修,我欺师灭祖,我大逆不道!为了利益这世上的所有人我都可以背叛,包括你!现在你可以信了吗?你可以相信了吗?!”
……
但二人都早已不是昔年初出茅庐憋不住怒火的青年弟子,时间横亘在其中,像隔开牛郎织女一样隔开那些浓烈的爱恨情仇。
此刻喻扶辞不过阴鸷地盯着李岷,声音森冷,语调轻缓道:“李岷,我保证,你再多说一句,我就把你放到深山里,舌头扯出来钉住,旁白摆上最香甜的瓜果,每日不断更换,引来所有你见过的没见过的毒虫蛇蚁来啃咬那块烂肉。你想不想尝尝这个滋味?”
李岷却已是豁出去无所畏惧,哪里听得见他的威胁,只看到故离那张山巅积雪般的脸终于产生了一丝变化,心中暗笑一声,再接再厉道:“你方才猜测的不错,我的确不是头一回见你。”
他冷笑着看一眼喻扶辞:“早在姓喻的叛出玄苍之前,我便一直对他多有照拂,听闻他测出白箓,我便暗中留意,为他联络了魔门——当然,是走还是留全凭他自己,他不愿意,我总不可能硬绑了他去。没想到他不仅应允,还设计了槐莱谷之围,远远超出我的预料。
“只可惜动静太大,惊动玄苍将他捉了回去。也是我百般调动,想尽办法将他救出玄苍,一路送来封崖岭。不为别的,在凌尊主死后,门中失去最后一条神脉,犹如一团散沙,离倾颓已然不远,我们必须保住这个苗子。”
迎着故离冰冷的目光,他哈哈笑出了声:“不错,你看我眼熟吗?因为我就是几百年前那个勤勤恳恳、给你们玄苍当了数十年差的外门掌事!”
“你当然可以说我其心可诛,甚至整个玄苍山都可以,但只有他喻扶辞不行!”他道,“我兢兢业业,有哪一点对不起他?可你看看我现在落的是什么下场?这样的人,你敢信吗?”
仿佛一道雷电划破长夜,李岷的身形五官都与许久之前那个向她汇报外门弟子喻扶辞与人斗殴,打伤五六个同门的掌事修士对应起来,逐渐重合。
故离握紧垂在身侧的濯浪剑,提了起来。
喻扶辞看着她,突如其来的怒气仿佛被另一股强大的多的寒意涤荡得一干二净,只剩彻骨的寒冷,长驱直入一路冻透了他的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