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妥协
与此同时,一双皂靴已经踏进了小院的门槛,再往上,是玄色的衣片,上面是精致的织锦纹。闻澈本在前院等着岑令溪,却在她离开后隐隐觉得今日她的反应有些太过反常了。
明明这些戏文是她平日里最喜欢的,但今日她却像是有别的心事一样,闻澈几次看过去,都发现她的视线飘忽,并不在中间演绎的戏文上,更是在自己唤她时,有意无意地将手中端着的果酒洒在了衣裙上。
一切都像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虽然他并不想怀疑岑令溪,但在她离开后还是放下前院的宾客,直接去了岑令溪的院子。
一跨进岑令溪院子的门槛,闻澈便看见了守在门口的青梧。
青梧被他的到来吓了一跳,原本还在张望的眼眸瞬间垂了下来,而后跪在地上扬声道:“见过太傅。”闻澈没有看青梧,随意扫了一眼院子,却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于是问青梧:“令溪在里面更衣么?你为何不进去侍奉?”
“娘子说她自己来便好,太傅着急见娘子的话,奴婢这就进去通报。"青梧说着便要从地上起身。闻澈看了眼屋内,压了压手腕,拦住了青梧的动作,“不必了,我亲自进去便是。”
青梧还欲阻拦,“娘子这会儿恐怕正在更……闻澈脚步稍稍一停顿,皱了皱眉,“拦我是令溪的意思?”
青梧一时失语,不知如何回答闻澈。
闻澈将目光从青梧身上收了回来,说:“既然不是,做好自己的差事。”
青梧抬眼看向屋内,着急得眼泪都快要落下来,但只能捏着袖子,悄悄跟上去。
屋内的岑令溪没有想到闻澈会这么快便跟上来,于是在听见青梧的声音的时候,便叫方鸣野去屏风后的内室先躲着,等自己和闻澈走后,再找机会逃走。方鸣野点头应下。
岑令溪看见方鸣野藏好后,才松了一口气。而闻澈也在此时推门而入。
岑令溪朝着闻澈颔首,又道:“妾换身衣裳便回去了。”
闻澈在四下扫了一圈,最终将目光落在岑令溪脸上还没有来得及擦干的泪痕上,而后伸手抬起她的脸,拇指触碰到那道泪痕上,问道:“怎么哭了?谁惹你生气了?”岑令溪心头一紧,急中生智,说:“方才回来的时候忽然不知从哪里飘来了柳絮,落在了脸上。”这个时候,正是柳絮乱飞的时候,而她对柳絮敏感的事情,闻澈是知晓的。
闻澈点了点头,看见她身上还是原先那件衣裳,又问:“怎么来了这么久?”
岑令溪轻轻别开脸,指着一边桌案上搁着的两个托盘,道:“妾正在犹豫选哪一件穿,还在犯难呢,不如您帮妾挑选一件?”
闻澈这次答应得倒是果断,勾唇一笑,搂着岑令溪转了个身,正对着桌案上那两个放着不同颜色衣裳的托盘,指尖依次在两件衣裳上划过,沉吟了声,好像是真得在思考要挑选哪件好。
岑令溪看见他的动作,暗自庆幸还好自己提前以及选好了用来做替换的衣裳,这两件衣衫都与今日的发簪颜色相近,又都是她素日喜欢的颜色,她在其中犹豫不决倒也是常理。
但下一瞬,闻澈却将指尖从那两件衣裳上收了,低头看了眼岑令溪,说:“我倒是觉得,这两件衣裳都不好看,不如你柜子里那件天青色的。”
岑令溪心头一颤。
天青色那件衣裳,并不是她新裁的,她以为闻澈不会留意到那件衣裳的,又在里间的衣柜中放着,若是去取那件,闻澈必然会发现藏在里面的方鸣野。
只好轻轻扯了扯闻澈的袖子,说:“那件衣裳妾不大喜欢了,已经压在箱底了,恐怕不好取。”闻澈却摇了摇头,看着她,说:“没关系,我喜欢。”岑令溪还欲想别的借口,闻澈却道:“令溪这么不愿我进去,是因为在里面藏了什么人吗?”
岑令溪眼皮一跳,矢口否认:“您说笑了,妾在这雀园里,出都出不去,能藏什么人?”
“是吗?"闻澈歪了歪头,看着她的眼睛,仿佛在辨别这话的真假。
岑令溪晃了晃他的手臂,说:“不如早早换完衣裳去听戏吧,今日点的,都是妾喜欢的戏,妾都有些等不及了。”
闻澈的指尖掠过她的耳垂,激得她颤了下,而后低头在她耳边落下一句:“事出反常必有妖,令溪,你今日,太乖巧了。”
岑令溪愣了下,还没回过神来,闻澈已经揽着她往里间去了。
岑令溪挣扎不过,只能在心中祈祷方鸣野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藏着。
等进了里间,里面确实没有什么人在,岑令溪的眉眼松了下。
闻澈却冷着声音,道:“出来吧,没必要藏着了。”岑令溪呼吸一紧。
但周遭并没有什么动静。
安静地她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闻澈看了眼她,说:“那看来真得是我疑心太重,误会令溪了。”
“不敢。”
闻澈的手抚上她露在外面的一截脖颈上,又埋头在她颈边嗅了嗅,说:“令溪今日真好看,我都有些移不开眼了。”
岑令溪很是紧张,她不知闻澈在想什么,到底是真得放下疑心了,还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她也不敢出声去催促,只好软着声音,大着胆子唤了声:“阿澈。”
闻澈抬起头来,低眉看着她。
嗓音有些低沉,“春光正好,这里又没有别的人,我们不做点什么吗?令溪。”
不知是不是岑令溪的错觉,她总觉得闻澈故意咬重了“别的人”三个字。
她惊呼一声,道:“现在是白天,前院还有宾客。”“白天怎么了?“闻澈说着便要将她往榻上带。岑令溪知晓现在方鸣野没有出去,还在里面藏着。她正在快速思索别的法子,但方鸣野却在这个时候出来了。
她在看到方鸣野的同时,没忍住道:“阿野!”闻澈看见方鸣野从柜子后的死角出来后,并不意外,只是手臂稍稍收力,道:“怎么来家里,也不和我说一声?我这位小舅子?”
闻澈将眸光移到方鸣野身上,问道:“不过你这是什么打扮?你说,这个时候,我应该当你是宾客呢?还是戏班子里的乐工?”
岑令溪知晓闻澈必不会罚自己,但对方鸣野就未必了,毕竟他能对江行舟下那样的毒手。
“是我太想见他了,让他走,好不好?”
闻澈挑了挑眉,“我又没有怪你,令溪着急什么?”岑令溪眉眼间都是焦急,又道:“大傅”
她这话还没有说完,便被闻澈打断了,“令溪,你就这么着急为他辩解吗?甚至不惜以忤逆我,来让他走?我很生气。”
岑令溪听得出来,闻澈这是在警告她,但她实在没有办法接受至亲之人当着她面离去了。
“我没有。”
闻澈压了压眉,挑起她的下颔,说:“你知不知道,即使不是今天,我想针对他一个新科进士,不过是动动手指头的事情?”
岑令溪闻言,脊背一凉,只能说:“求您。”“求我?“闻澈挑了挑眉,“那你说,我现在应该怎么看他呢?是未受邀请私闯民宅的歹人,还是没有理由就进入后院内宅的戏班乐工?”
这哪一条,落在方鸣野身上,都足够让他身败名裂。“不知道怎么选的话,我替你选,怎么样?”闻澈冰冷的声音在她耳际响起。
“这擅闯民宅,是不敬之罪,私自进入后院,一个乐工伶人,乱棍打死,也不为过,是不是?”语气中尽是冷漠。
方鸣野情急之下,跪在闻澈面前,脱口而出,“要怎么罚都好,不要为难她。”
忘了像往素一样,叫岑令溪"阿姐”。
而这一点自然被闻澈捕捉到了,闻澈看向方鸣野,饶有兴味地问道:“怎么不叫阿姐′了?是不是,装不下去了?既然不叫阿姐,那想来是选了地二种结局,对不对?”第二种结局一一乱棍打死。
“连朝!”
话音一落,连朝便出现在屏风外面,等着闻澈的吩咐。闻澈瞥了一眼方鸣野,毫不在意地道:“拎出去,乱棍打死。”
连朝素来只听命于闻澈,转入了内室。
岑令溪浑身一冷,身子滑落,跪在了闻澈跟前,扯着他的衣袍,仰头哭着求他,“不要,妾求您,求您放了他,是妾想见他,与他没有关系,求求您。”
闻澈看着岑令溪这样,甚是不悦,“你为了他这般求我?”
岑令溪没有听清楚闻澈说什么,只是不断地重复着恳求的话语,不多时,脸上已经布满了泪痕。连朝看见岑令溪这副模样,一时也没有上前。岑令溪看着闻澈无动于衷,又转头和方鸣野道:“阿野,你走,你走。”
闻澈一向见不得她哭,但看见她为了方鸣野对自己这般低声下气,一时之间想到了六年前在自己去见她时,在岑宅前,她说出那些令他有剜心之痛的话,沉声道:“站起来。”
岑令溪紧紧抓着闻澈的衣衫。
“不要让我重复第二遍。”
岑令溪只得先拽着闻澈的衣衫先站起来,她看着闻澈沉郁的脸色,意识到自己这样恳求,恐怕不奏效,于是鼓起勇气,踮起脚尖,环住了闻澈的脖子,不顾脸上还带着泪,仰起头吻上了闻澈的唇。
闻澈未曾料到她会这样做,整个人僵了下。岑令溪又松开他的脖颈,以细弱的声音喊了声:“闻郎。”
闻澈的喉头上下滑动了一下,胸膛也上下起伏。岑令溪看着闻澈的反应,微微侧过头,和方鸣野道:“走,快走。”
方鸣野知晓自己再留下只能是给岑令溪增添麻烦,立刻起身,绕过屏风。
连朝没得闻澈的命令,也不敢擅加阻拦,但看着里面的形式,眼观鼻鼻观心,也退了出去。
闻澈过了许久,才从方才那一吻中回过神来。这种感觉和他那天强迫岑令溪并撬开她的齿关侵入再换来她的泪水,是完全不同的。
她伸手揽住了岑令溪的腰身,将她往上提了提,说:“你就是仗着我拿你没办法。”
岑令溪垂下眼睫,未曾直视。
闻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低咳了声,清了清嗓子,说:“换衣裳吧,我在屏风外等你。”确实,原先那件衣裳沾了酒水,刚刚又那么折腾了一番,早已不能穿出去见人了。
岑令溪弯了弯腰,等闻澈出去后,才有些失神地换好了衣裳。
前院的宾客无人知晓岑令溪与闻澈先后离开是为什么,又去了这么长的时间,更是不敢置喙半句,但所有人都能感受到,闻太傅的心情比方才好了很多。岑令溪却不似闻澈这样,时不时的走神,闻澈也难得没有逼问她。
只有在宾客四散的时候,才偏过头来将一枚葡萄递到她口中,问道:“过些日子便是端午了,按照惯例,宫中会设宴,你和我一起去,好不好?”
岑令溪知道自己本就没有拒绝的权力,闻澈今天问他,不过是因为心情好,象征性的一问,于是点了点头。上次去宫中赴宴,还是几个月前的除夕宫宴,那次宴会,是闻澈将帖子下到了岑家,对当时的岑家来说,那道帖子和圣旨根本没有什么分别。
上次她是不敢不去,这次,她是不得不去。但她又想到了在除夕宫宴上,她被人百般为难,甚至让她当场弹琵琶,后面又遇上了季钰,她知道,当时的一切都是因为闻澈的设计,又攥了攥袖子。
闻澈察觉到了她的动作,是很轻的温询:“怎么了?是有什么顾虑吗?”
岑令溪匀出一息来,轻声道:“上次宫宴,妾杀了人。”
闻澈知道了她的顾虑,于是安慰她道:“没关系,这次和我一同去,没有会敢找你麻烦,包括天子。”岑令溪一颤,她听懂了闻澈这句话的意思,天子也不敢,言外之意,他闻澈才是如今大昭的掌权者。岑令溪轻轻应下一声"嗯。”
这之后,她依照闻澈的意思,乖顺了许多,元嫱也会隔三岔五地来陪她,虽然她见不到方鸣野,但是还是借着元嫱来看她,会和方鸣野通信,倒是一切顺利。一直到了端午宫宴那天。
其实闻澈很早便让人裁了很多适合那天的衣衫给她送过来,让岑令溪挑选,她却一直提不起来兴致,直到那天上午,她才随意选了件白青色的罗裙。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闻澈竞然顺着她的喜好,换下了一贯穿着的玄色衣裳,换了件和她挑的裙衫同色系的一件空青色的长衫。
看着岑令溪意外的反应,闻澈只是勾了勾唇,游刃有余地搂过她的腰身,说:“其实无论你选哪一件,我都会让所有人知道,你是我的。”
这样的话如若放在寻常夫妻之间,岑令溪大约会觉得恩爱,但在她和闻澈身上,她却只感觉到了浓烈的占有和窒息感。
只要是和她同行,闻澈便总是会用天子赐给他的那副象征身份地位的仪仗,颇有些招摇过市的感觉,虽然即使他用最简朴的马车进宫,只要上面挂个写着"闻"字的木牌,所有人都会恭敬有加,甚至退避三舍。
因着在雀园耽搁了会儿,他们到宫中的朱玉台时,天子已经到了,群臣皆至,但宫宴却并未开始,不用多想,也知道是在等闻澈。
当宦官扯着尖细的嗓音通报出一声"闻太傅到!"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朝门口而来。
年幼的天子甚至从自己的位置上站了起来,朝着闻澈轻轻颔首,群臣自然也跟着天子效仿。
岑令溪第一次遇见这样的场景,一时垂下了头。闻澈却毫不顾忌地咬着她的耳朵,道:“不要害怕,以后这样的时候还很多,会习惯的。”
说完便揽着她大步朝天子身边的位置而去,又贴心地扶着岑令溪坐下,自己才撩起衣衫坐了下来。这时所有人才敢抬起头来。
天子身边近身侍奉的宦官拊掌几声,表演歌舞的宫人才上来。
歌舞表演得正盛,闻澈却突然转头朝天子敬了盏酒。天子诚惶诚恐地看向面前的酒樽。
他尚且年幼,本不适合饮酒,这酒樽放着,其实也就是个摆设。
但当闻澈朝着他举起酒盏的时候,天子知道自己哪里能拒绝,身边的宦官也只好为天子面前的酒樽中添了些酒水。
岑令溪瞧着天子最多不过八|九岁的年纪,若是寻常人家,才正是腻歪在爹娘膝下被宠爱的时候,即使是生在天家,若是老齐王没有死,这个年岁,也不该担上这样的重任。
明明他才是一国之主,但所有人跪拜的时候,看向的都是闻澈。
她忽而想起,自己的阿娘病逝的时候,自己也是这样的年纪,那时阿娘病重,但父亲当时在衙门中公事冗杂,只有她一直陪在阿娘身边。
忽然有些神伤,于是伸手搭上了闻澈的手背,轻轻向下压了压。
闻澈转过头来看着她,眸中尽是温情,“怎么了?令溪。″
岑令溪知道以闻澈的脾性必然不能直接为天子求情,只好迂回了下,道:“闻郎,喝酒伤身,您已经喝了好些了,再说,陛下尚且年幼,不如一一算了吧。”一句“闻郎"已经足以让闻澈心心神荡漾,偏偏岑令溪又是这样温软着声音,看得他心神一动,遂将手中的酒盏搁在桌子上,没有再看天子,只和岑令溪道:“好,都依你。”岑令溪抿唇一笑。
天子身边的宦官复将手中的酒壶放下,天子跟着缓了口气,朝岑令溪投去感激的眼神。
岑令溪则在闻澈没有察觉到的时候,和天子摇了摇头,意思是不妨事。
闻澈抚了抚她的背,转头和天子道:“陛下,其实臣放下给您敬酒,是为了讨个恩赏。”
闻澈话是这样说着,但天子知道,闻澈所说的讨要个圣旨,不过是意思意思。
天子立刻道:“太傅直说便是。”
闻澈抬了抬手,道:“臣想请陛下为我赐婚。”天子看了眼岑令溪,明白了一切,道:“好说好说,交给礼部办。”
闻澈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目光扫视一圈,又像是无意间提起,“臣瞧着淑和长公主是不是也到了适婚年纪?”淑和长公主,天子的姐姐。
淑和听见闻澈提到她,手中的动作一顿。
天子回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