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澈手上的动作瞬间就顿住了,稍稍抬眸对上岑令溪的眼睛,喉结上下滑动。
岑令溪看见了他晦暗不明的眼神,有些心虚的别开了眼,“妾失礼了,请大人恕罪。”
闻澈听见这声“大人”,微不可察地蹙了蹙:“方才怎么叫的,往后就怎么叫。”
岑令溪听懂了他的意思,却也没有将那声“闻郎”重复第二遍。
闻澈转头朝外面吩咐了声:“连朝。”
房外立时传来一阵男声:“属下在。”
闻澈淡声道:“去传太医。”
连朝应了声,周遭又恢复了原先的氛围,只有远处还隐隐约约传来进军搜查的声音。
阖宫都在找刺杀禁军统领季钰的凶手,但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真正的凶手藏在当朝太傅的寝殿中,并且是个瞧着便手无缚鸡之力的金丝雀。
岑令溪垂眼看着闻澈系在自己手腕上的那条手帕,那朵兰花随着烛影的摇曳似乎在也她眼底动起来,细碎的光贴在她的脸庞上,显得她此时瞧着更是乖顺。
“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大、闻郎已经为妾上药包扎过了,这么晚了,还是不要宣太医了……”
闻澈听着她的话,一瞬便洞穿了她的心思,“是因为太晚了不想劳烦太医,还是不想让旁人知晓你的身份?”
岑令溪心底一沉,但还是口是心非地回了句:“只是妾如今的身份,叫太医来瞧,实在不太合适。”
“身份?”闻澈将这两个字重复了遍,才问岑令溪:“怎么了?这就朝我讨要名分了?”
岑令溪连忙否认:“不是,妾没有这个意思。”
闻澈冷哼了声:“不是这个意思,那就是不想让旁人知晓?”
岑令溪这次没有答话。
闻澈便道:“我乐意,我就想让满长安城的人知晓,你是我养的。”
岑令溪大抵清楚闻澈想这么做的原因。
如今她尚且是江行舟的妻子,但却在江行舟入狱之后做了太傅闻澈的人,此事一旦传出去,她身上背着的就是不贞不义之名,连带着岑昭礼辛苦经营了半辈子的名声,也会跟着毁于一旦,闻澈明明知晓她最看重名节,却还是在这件事上做文章,摆明了就是想断了她所有的退路,让她除了心甘情愿地做闻澈养在手中取乐地雀儿,没有旁的路可以走。
等他有一天玩腻了,再无情地将她扔掉,届时,她没有任何的去路。
这就是闻澈口中的报复。
岑令溪想这些的时候,没有留意到闻澈早已将她的左手握在了自己手中,不知是否有意,触碰到了她方才宫宴上为了按琵琶弦而红肿的指尖,惹得她倒吸了口冷气。
闻澈盯着她的指尖看了好一会儿,才问:“既然不愿意,当时为何不拒绝?”
岑令溪想起那会儿季钰为难于她的时候,她也曾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过闻澈,但后者仿佛根本没有留意到她,因为今夜的一切,都在闻澈的算计之中。
但又不能不回答,只好硬着头皮说:“妾以为,是闻郎的意思。”
“我的雀儿,想要什么要自己张口说。”闻澈说着牵引着她的手,抵到自己的唇边,轻轻在上边落下一吻来。
甫一接触到热气,让岑令溪想将手缩回,但还是没敢这么做,只好忍着疼痛,泪眼婆娑着点头。
“下不为例。”
闻澈说完这句,终于放开了她的手。
这句说完,连朝的声音又在门外响起:“禀太傅,宋太医到了。”
听到连朝这句,岑令溪瞳孔一颤,眼神不可避免地挪向了闻澈,但闻澈只是轻轻掸了掸自己膝头的衣裳,一脸的不以为意,“怎么了?”
岑令溪咬着唇不说话。
她从未想过,连朝叫来的太医会是宋太医,宫中太医这般多,真的就只是巧合吗?
闻澈看着她的表情,突然笑了声,“哦,原来是因为宋太医的缘故啊,这我要是没有记错的话,宋太医,应当是江行舟的舅舅吧,照这么说,你与他,应当见过?”
何止是见过?
她和江行舟成亲多年没有子嗣,江母在的时候,也在过年的时候,悄悄拜托宋太医给她和江行舟诊过脉,甚至开了方子给两人调理过一段时间,如今找宋太医来给她诊脉,若说闻澈不是故意的,岑令溪是不信的。
这是先让江家人知晓,自己“背叛”了江行舟,在后者入狱后,果断上了闻澈的船。
岑令溪死死攥着衣袖,转而问闻澈:“您这是故意的?”
闻澈不置可否,只是勾了勾唇,朝外面道:“请宋太医进来吧。”
说着径直将岑令溪打横抱起,绕过身后的屏风,将人放在榻上,又将一边的床帏放了下来,只是将她被琵琶弦伤了的那只手放了出来。
宋太医就站在屏风之外,等着闻澈的传话。
“进来吧。”闻澈撩起袍子,随意地坐在一边地凳子上。
宋太医进来的时候,就看见闻澈一手支着下颔,一副散漫的样子。
他立刻将眼神收了回来,恭敬地朝闻澈行过礼后,才道:“太傅是哪里不适?”
闻澈朝着床榻的方向扬了扬下巴:“不是我,要让你瞧的,是榻上的。”
宋太医循声看去,便瞧见了一段纤细白净的手腕,以及半悬在空中的手,一眼便知晓,是一个女子。
至于是谁,什么来历,他却是一点也不敢好奇的。
宋太医跪在床榻边,打开随手拎着的药箱子,方从当中取出诊脉用的腕垫和丝绢,却被闻澈的声音拦住了:“一点外伤,不用诊脉。”
宋太医这才留意到那只手的指尖上一片红肿,稍加思索,又从药箱里取出两个瓷瓶和一小团棉花来。
他先是将酒涂在岑令溪的指尖上,待稍稍干了,又用小银匙挖了一小块药膏,分别在指尖上润开,尽可能地放轻动作,这些小伤,竟也要闻太傅深夜传太医来瞧,可见帐中人在闻太傅跟前的地位,他自然是不敢有所怠慢的,“可能会有些疼,娘子稍稍忍一下。”
岑令溪没敢出声,她怕宋太医听出她的声音。
等到宋太医给她上完药后,她便将手缩了回去,但没想到闻澈却道:“右手手腕上的伤,叫宋太医再瞧瞧,我包扎得,或许不是那么仔细。”
岑令溪有些犹豫。
因为她右手手腕内侧有一块小小的胎记,宋太医从前给她诊过脉,她怕宋太医认出来。
闻澈显然知晓她在因为什么为难,但在宋太医面前,似乎变得格外有耐心,就像寻常男子哄着自己的娘子一样,温着声音:“乖,听话。”
这句话一出,岑令溪便知晓自己没有再犹豫和拒绝的余地。
只能将右手伸了出去。
宋太医小心着动作把她手腕上的帕子解开,搁在一旁,看了看伤口,在扫到岑令溪手腕内侧的胎记时,愣了愣,最终阻止了自己往深处想,转头朝闻澈道:“太傅原先用的是上好的金疮药,在伤口愈合上有大用,但娘子这道伤口有些长,若继续用这种金疮药,待伤口愈合后,或许会留疤。”
闻澈淡声道:“不要留疤。”
宋太医遂从箱子中取出一个玉色的小瓷瓶,“这是宫中娘娘们常用的药膏,里头兑了珍珠粉、蜂蜜和琥珀,有修复疤痕的作用,但若要完全不留疤,得要加了白獭髓的,只是这白獭髓又极为难得,如今在宫中,也是没有的。”
闻澈将目光移到帷帐里的床榻上:“知道了,能祛疤的药膏,你留个方子,其余的,你不必操心。”
宋太医站起身朝闻澈拱手作礼后,取出随着药箱带着的纸笔,在屏风外写好药方后,又递给连朝。
将要走时,却听到这位闻太傅说:“这段时间就不要碰琵琶了,等手上伤好了也不迟。”
不知是否有意,宋太医脚下慢了半步,但在对上连朝的眼神时,还是快步踏出了殿门。
他这才留意到,早在方才,自己竟然出了一身冷汗,而他浑然未觉。
又恰恰听到路过的宫女闲聊。
“你可知晓那会儿在宫宴上被季统领要求当中弹琵琶的那位娘子是谁?”
“我那会儿在殿上伺候酒水呢,我听季统领叫她一声‘岑娘子’。”
“岑娘子?满朝能叫得上名的,姓岑的,我只知道御史中丞岑大人。”
声音渐渐淡去,宋太医也没有听到多少,但他又想起了那道一闪而过的胎记。
或许是他想多了吧,也许恰好是教坊司哪个乐伎也姓岑呢?
宋太医这厢才走,闻澈那边就传了膳食。
宫女一样一样地摆在桌案上,等她们都退下后,岑令溪才绕过屏风出来。
满桌子精致的膳食,又不是宫宴上的菜式,一眼便能看出来是现做的,而且全是她平素最喜欢吃的。
岑令溪有些惊愕地看了闻澈一眼。
闻澈只道:“方才我瞧着你全饮了酒了,面前的餐食没动,不过也是,那些你又不喜欢吃。”
说着为她舀了一盏汤,放在她面前。
“那酒不是解馋的果酒,下次记得别碰了。”
岑令溪看着眼前的闻澈,竟从脑中冒出了“温柔体贴”四个字,有些木然地捏着勺柄。
闻澈似乎并没有留意到她的神色:“不着急,用完早些歇息,我明日送你回去。”
言罢,闻澈也没有多做停留,直接开门去了偏殿。
连朝看不懂他的意思,大着胆子问了句:“太傅,您如此大费周章——”
闻澈笑着摇了摇头,转了转拇指上的玉扳指:“养雀嘛,自然要慢慢来,才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