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许兴毅的话卡在喉咙里,万般思绪涌上心头,望着与记忆里那个明媚女子越发相似的双眸,他躲闪似地闭了闭眼。
自婉娘去世后,他醉心朝堂,他怕自己沉溺于过去,亦怕自己忘了过去,从不敢多看这张同发妻太过相似的脸。直至柚儿失踪,他方才醒悟过来,若再失去女儿,他们之间唯一的牵绊就会彻底消失。
“怎么会,父亲只有你一个孩儿。”他嗓音干涸,语气轻柔:“柚儿受苦了。”
这十几年,只给了她身份地位,却忘了给她作为父亲该有的疼爱。
她受苦了。
一声愧疚,让许柚鼻子涌起酸意,她用力眨了两下眼睛。
现场其余人却脸色皆变,三、四房一改不满,脸上重新覆上笑意,二房众人脸上神色各异,尤其许泽明脸色最为惨白。
他一个二十三岁的大男人突然认大伯为父本就受世人耻笑,更何况他心思本就不纯。各房争夺下,他费尽心思入了大伯的眼,如今七妹妹归来,绰手可得的地位难不成就这么拱手让人?
许泽明内心不服,七妹妹一介女子本就要嫁人,大伯不肯续弦,既无子嗣便无法立世子,许家一脉如何传承!
他紧了紧手,开口道:“大伯,午时......”
嘴里的话说到一半就对上双阴沉的眼睛。
许兴毅是武将,曾杀敌无数,即便早已卸甲,那一眼过去也不是窝在私塾的半大小子能承受的。
那眸光犹如寒冰利刃泛着滚滚杀意,顿时将他的话止住。
许泽明后背升起一层冷汗,白着脸,站在原地,心有不满却不敢吭声。
“来人,还不给小姐看座!”许兴毅冷声吩咐,眸光看向梁晏承,沉声道:“辛苦了。”
许柚顿了下,眸光若有所思地在两人身上转圜。
梁晏承抱拳低声道:“属下职责。”
这终究是许家家事,他不便多留,刚转过身,衣衫的一角被人娴熟地抓在手心,梁晏承愣怔一瞬,垂下眸子同她对视。
许柚摇摇头,不顾在场的其他人,眼底带着一丝祈求,“别走。”
她小心翼翼的动作,面上失措慌乱的表情让梁晏承心口一滞。
何须如此?
已经回到她熟悉的家,却还用如此依恋的眼神看他,好似这个世界上她只信他一人,连她父亲都要排在后面。
白嫩的五指将衣衫又抓紧几分,许柚生怕他心中犹豫,忙不迭看向一旁的父亲。
许兴毅将一切看在眼里,面无表情道:“先留下。”
梁晏承敛住眸光,沉默地走到许柚身后,只是那截衣衫随着走动被她换个手攥住,像是根本没打算放手。
他没提醒她松手,安静地站在那儿,像个守护神一般。
许柚眼底划过一抹笑,悄悄勾了下唇,很快重新抿起。
在场的神色各异,心底皆有思量。
“哎呦,可真叫人心疼,七丫头这是在外面受了不少罪啊,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脸蛋看着都蜡黄。”穿着华丽,梳着妇人发髻的女子捂着半张脸心疼道。
“多谢姑母关心,我倒是觉得经此一遭,我身子强健许多。”许柚语气平淡,撩起眼皮看到她笑容僵在嘴边,继续缓慢道,
“不知我动了谁的利益,需动用那么大阵仗刺杀,若非幸运躲过一劫,恐怕......”
她话音顿住,视线扫了眼大堂里的人,冷笑道:“恐怕如今,父亲已经多了一个儿子。”
“瞧七丫头这话说的,我还舍不得泽明呢。”二夫人神情不满,立刻反驳道:“我们夫妇二人让泽明认大哥做父,本就是想着他孤苦一人,日后有人在他身前尽孝。”
“二娘,我还没死呢,您就盘算着让三堂兄给我父亲尽孝?”许柚轻哼一声,漫不经心道:“我是许家这辈排行最小的,倒是不知各位兄长们这般急着想做父亲的儿子,是觉得我活不长?”
“够了!柚丫头失踪这么久突然回来,先是对长辈无理,接着又冒犯兄长,离家几日之前的理法规矩全都忘了!”
许柚看向出声训斥的二伯,不再是方才意气风发的模样,他脸色铁青,眉心拧成一团,下颚的胡须随着他说话抖动不停。
“看给二伯气的,柚儿这说的哪里话,你即将年满十八,也到了快议亲的年纪,姑母是过来人,自是知道女儿家出嫁后同闺中完全不同。”许云静拿起茶杯,吹了口气,不急不忙的继续说,
“二哥他们考量的不无道理,日后许家总是需要有一脉继承,若不是大哥对大嫂情深,至今不愿再娶一房,大伙儿也不至于寻个这办法。”
她面带微笑,一点没将许柚的冷嘲热讽放在心上,像个关怀不懂事小辈的长者,悠悠然的同她分析其中弊端。
“砰!”
茶杯四崩五裂地摔碎到地上,滚烫的热水溅到许云静的手上,吓的她脸上血色尽失,神色畏惧看向堂上。
这是大哥第一次对她动手,许云静神情委屈,想出口反驳,手背烫红的地方隐隐作痛,她恍若回神,噤住声。
许兴毅冷冷地看着一行人,怒道:“真当我死了?”
“怎么,四弟一家是也有话要说?”他眸光直射过去。
坐在最角落不打眼的夫妇二人,憨笑一声,摇摇头。
许兴毅收回视线,垂眸抻了抻衣袖,淡淡道:“今日本就不是过继仪式,我大开府门,广赢宾客,是有重要的事情宣布。”
仆从接到示意,将紧闭的房门大开,仍有许多人聚在门外,难得有此机会听到世家密事,在场的众人没有一人舍得离开。
既然国公爷敢开门迎客,必然是想让他们这些闲散人将消息传播出去。
房门开启的一瞬,一个个翘首以盼地盯着大堂内,均在好奇闭门前进去的瘸腿少女是何人。
“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许兴贤猛地站起来,脸色难看。
什么叫本就不是过继仪式,那他这些日子在外放的话岂不成了笑话?
许兴毅并不看他,起身走至大堂中间,目光深深地看了一眼许柚,启声道:“许某之所以邀请诸位宾客前来,并非是所谓过继仪式,而是许某另有大事宣布。唯恐我之心思被人篡改,故让尔等在此做个见证。”
他轻瞥一眼许家众人,除许柚二人外脸色都算不上好。
有胆子大的汉子直接大声道:“许国公放心,今个儿咱们诸多兄弟定会将亲眼看到,亲耳听到的传播出去,一字不漏。”
“哎呀,大兄弟,传播消息的事情,你个男子定不如我,国公大人放心,这消息不出三日,我定让全京城男女老少都知道。”另一位打扮艳丽的女子插着腰笑着说。
许兴毅脸上浮现出一抹短暂的笑,忽而眸光一沉,肃声道:“我已禀报圣上,我之爵位将由我女许柚亲生子继承,若她此生无子,则在有生之年享我爵位之尊,待其亡故许家爵位自此终了。”
他话音未落堂外嘈杂声已吵成一片,谁敢想会有人主动放弃爵位继承?这许家其他旁支岂能同意。
“大哥!你怎能如此?你便是不肯过继也还有别的商量,柚儿是女子终是要嫁人的啊!”许兴贤站起身,眼睛瞪的浑圆,他怎么也想不到,向来冷静的大哥竟会做出如此疯狂的打算。
如此做法和掘祖宗坟墓有何区别?这是要让整个许家衰败!他决不允许。
“三妹,四弟你们难道就眼睁睁看大哥做此决定?”他不可置信的看着那两个一声不吭的人,心中怒气更甚。
“我......”许云静刚被茶水杯吓到,哪敢再说出忤逆的话,她神色闪躲,低头装傻。
被喊到的许兴修更是一副窝囊的样子,只端着副忐忑的神情盯着堂中央的男人。
许兴贤气结,甩袖猛拍一下桌子,冷哼道:“我不同意,平日纵着宠着便罢了,她终归是会嫁人,我许家爵位岂能拱手让给外人。”
“二弟,我今日并非是在征求你的同意,我只是在通知诸位。”许兴毅语气平淡,嗓音掷地有声:“国公之位是我年轻在外打拼得圣上恩赐,如今将其赠予我唯一女儿并无不妥,且圣上已然同意。”
“另外,小女许柚只招不嫁,她这一生断不会受人眼色。”
“父亲?”许柚才从恍惚中回过神。
什么叫若她无子许家爵位自此终结,什么叫她只招不嫁?
她的婚事只想自己做主,她想嫁的人从不是什么达官贵人,许柚攥紧手心里的衣衫,鼓足勇气想要拒绝。
“柚儿无需担忧,为父自会为你选一门妥帖的婚事。”
“可你......”许柚正欲反驳,手腕忽地被宽大的手掌握住,她抬眸看去,梁晏承轻摇了下头。
为什么?
许柚不理解,他也认为自己理应遵从父意找个世家公子?
这一路她的依赖和贪恋那般明显,难道他当真不懂?还是在懂装不懂?
许柚心口发凉,站起身直勾勾地看着他,神色疑惑中带有一丝期盼。
而他却敛住眸光,避开她的视线。
许柚蜷了蜷手指,指腹泛白。
“柚丫头,你这么盯着一个侍卫作何?”
沉默许久的二夫人突然出声,她神色不善,话里有话,瞬间让众人的视线聚集到他们二人身上。
“这,据说丫鬟侍从皆死,你二人是如何回来的?这孤男寡女......”
她话故意留一半,但在场的人精都懂她的意思。
孤男寡女,远行千里,这一路,能发生的事情,可太多了。
梁晏承脸色沉了下来,阴鸷的目光直看向二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