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第三十八章
“什么结契之礼?”
青年的声音自轩榭外传来,问出了与溯宁相同的疑问。他披着玄黑狐裘,步入轩榭时袍袖似乎挟裹了风雪,带来凛冽寒意。
青年长身而立,举止蕴藉,有松竹之姿。便如朝氏一众族老所言,朝行月或许修行资质平庸,但继承自父母的相貌的确算得上不俗。
无论心中如何看不看得上他这个家主,在他入内后,三十余位朝氏族老还是都站起身,抬手向他一礼。便他是晚辈,但占着家主的名头,便要以此为先。青年未曾说什么,目光掠过他们,看向了坐在榻上的溯宁。
“是你一一”
目光相对,他和溯宁同时开口道。
在见到溯宁的第一眼,他便认出了她。
溯宁当然也没忘了眼前的人是谁,澜沧海龙家之内,他们已交过手。
彼时她以鲛丹伪作云珠,而南明行渊这只魔族,也正借人族躯壳行走于世,若非玄元灵鉴显照,他们也轻易难以分辨对方来历。
本以为之后不会再见,却不知是不是冤家路窄,不过月余,竟又撞在了一处。
这算什么?
南明行渊似笑非笑地望着溯宁,若非她将玄元灵鉴上的血刹珠取走,他便也不必滞留于此,设法以复玄元灵鉴。之前伪作鲛人,如今又敛尽气息仿佛人族,神族在八荒行事,何时需要如此小心了?
“家主识得溯宁姑娘?”
形貌严肃的女子皱起眉,其余朝氏族老的神情也多了几分古怪,若是他们相识,那提出结契之事,岂不是正好帮了这位家主?
好不容易主支中大能都死绝了,如此,却是让他身边多了至少一位太微境的修士。若是朝行月和这来历不明的少女早就相识,难道今日之事,是他们刻意谋划的?数名朝氏族老神色变幻,颇为精彩,但这事是他们主动提出,总不好现在又立刻反口。
不过他们心中算计,不管是溯宁还是南明行渊都不曾在意,更不会将他们提出的结契之礼当回事。在南明行渊出现后,溯宁便意识到,朝氏这些人未必知道栾木所在,但眼前魔族一定知道。
否则,他也不必在邺都停留。
栾木这等上古灵物,取树心一点真灵凝练,便足以代替血刹珠。
溯宁的传音响在南明行渊耳边,他沉声开口道:“还请诸位族老暂且避退,我有要事与这位溯宁姑娘相商。”话虽说得还算客气,却透着股不容置喙的意味。性情庸懦的朝行月何曾有过这等气势,在场朝氏族老一时都流露出异色。但此时有外人在场,他们也不好与他理论对他们这些长辈失了敬重的事,便只能各怀心思地退出轩榭之中。
玄云打量着南明行渊,心中颇多疑惑,这朝氏的家主怎么会识得神上?
而且,他怎么总觉得他有几分眼熟?
这也不奇怪,当日玄云看守龙冢,便是着了南明行渊的道才会陷入沉睡,不过他未能察觉他行迹,是以今日便是当面,也未曾分辨出南明行渊是谁。
“你自何得知此事。“南明行渊话中所指,自是栾木。方才溯宁向他传音提及,也是栾木。
“五千余年前,本君得栾木,因未长成,命朝氏家主照看,如今来取回。"溯宁抬眸与他对视,气势也不再做收敛。
南明行渊勾起唇角:“你要取,本君便一定要给么?”如今是他先得见,缘何要予她?
随着话音落下,无形威压自南明行渊身周扩散,玄云一惊,体内灵力运转,玄龟之形在身后显露,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魔族一一
他竟然是魔族?!
昔年神族帝君遣使前往八荒传道,人族为此方点燃修行命火,从檀沁口中可知,北燕便是因神族玄女使得以立国。
也因此故,神族虽已少有踏足,八荒却仍处于神族势力之下。
而神魔便是已有数千年不曾开战,但本身就代表着天地间最为极致的两种力量,两族注定立场相悖。八荒既属神族势力范围中,便不容魔族随意行走其中,这也是南明行渊要借朝行月之身行事的缘故。面对席卷而来的威压,溯宁仍旧坐在原地,悬在上方的骨企飞速旋转,游曳的白龙虚影在这一刻发出低沉咆哮。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相撞,玄云连忙退至一旁,即便如今溯宁和南明行渊都因各自原因压制了实力,神魔的交锋也绝非他这等妖族能.插手的。
朝氏一众族老才走出轩榭,便听身后传来几声闷响,他们不由回头望去,也是在这时,府中镌刻下数重防护阵法的轩榭在眼前轰然倒塌,扬起了一地烟尘。狂风夹杂着雪迎面拍在脸上,众多朝氏族老脸上只见一片空白。
这,这……
废墟中,溯宁和南明行渊相对而立,袍袖鼓振,衣上未曾沾染上半点尘灰。缩在角落的玄云长叹一声,幸好他的龟壳还算抗揍,否则真要在这些人族面前露出原形了。不是认识么,怎么一言不合就动起手来了?自诩见多识广的朝氏族老也都愣住了,实在琢磨不清溯宁和南明行渊是什么关系。
细雪飘落,溯宁和南明行渊站在原地,看似没有动作,身周力量却仍在暗自较量。
即便已有太微境的朝氏族老,也只见他们无声对峙,不明就里。倘若他们再向前数步,就会陷入神魔力量纠缠的风暴中。
又过了片刻,这场风暴终于有了停歇之势,溯宁与南明行渊以神识暂时达成了共识。
如今他们都心有顾及,难以奈何对方,再打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既然各自所求并非不能共存,那暂时也不是不能合作。
对视良久后,似乎终于达成一致的溯宁与南明行渊踏过轩榭废墟,抬步向外行去,无论是谁,都没有理会这些朝氏族老的意思。
风雪中,南明行渊与溯宁并肩而行,他抬手握住骨企逝川,像是颇有风度为她撑起了伞。
朝氏族老一愣,方才他们还以为是南明行渊说了什么,惹怒了这不知来历的少女,才有轩榭坍塌之事,但如今看来,他们姿态又颇为亲密。
这到底是关系好,还是不好?
他们自是不知,南明行渊执伞的手看似随意,却随时都能强行将这件法器拆解,就如溯宁的力量凝聚于他眉心,瞬息便能毁去这具人族躯壳,令他不得不暴露在九天神族眼中。
虽然各退了一步,达成共识,溯宁和南明行渊显然也还防备着对方,甚至眼前若是能有机会解决彼此,谁都不会错过。
见他们离开,玄云连忙跟了上去,却不敢离得太近,被无辜殃及。
有朝氏族老开口道:“这是什么意思?”
是应下了结契,还是没有?
“急什么。“精神鷪铄的老人回道,这来历不明的少女既与朝行月相识,看上去还关系匪浅,若是结契,岂不成了朝行月的助力。
对他们这些旁支而言,这可不算什么好事。那现下当如何?
“先将她与我朝氏家主有结契之盟的消息放出去,自然有人会出手试探。"望着两道远去的背影,老妪意味深长道。
奚氏想借与朝行月联姻进而掌控朝氏势力,又怎么会对这个消息无动于衷。若是奚氏能将她解决,便也不必脏了他们的手。
风雪呼啸,邺都城东,侍女匆匆穿过步廊,回到了檀沁所居院落中,向她屈膝回禀才打探来的消息。城外情形固然凶险惊心,檀沁却还是将一众世族子弟口中所言听得分明。
她母亲出身的程家和舅父幼子程复究竟如何招惹了那位奚氏郎君,才会让他一听到自己与程家有亲,就迫不及待地要迁怒报复?
檀沁的母亲是程复之父一母同胞的阿姐,而非只是拥有相同姓氏的族亲,事关至亲,是以在抵达檀氏府中后,檀沁便立刻遣身边侍女前去探听情形。
而此事在檀氏甚至在邺都似乎都并非什么秘密,侍女回来得比她预料中更快。
与天生体弱的檀沁不同,程复自幼便在修行上显露出不凡天赋,七岁时便得仙门长老看中,拜入了北燕境中颇有声名的一大仙门修行,远离了邺都。
都天学宫擢选试在即,程复师尊认为他如今修行小有所成,或可一试,若能入都天学宫,他便能有更好的前程。是以离家多年后,程复第一次回返邺都,因长在仙门,他对邺都诸事自是不甚了解。
前日有世家子于乐坊设宴,程氏势力在邺都世族中虽然还排不上前列,但同为世族,程复也得受邀前去。席上觥筹交错,为宴饮助兴,众多世族子弟便取鸣镝比试射术。
身为奚氏十九郎君的奚临彼时也在宴上,而邺都世族子弟都知,他素日最为得意的便是自己一手箭术。奚临修为寻常,只箭术曾在族中行猎之时得过奚家家主一句夸赞,从此闻名于邺都。
设宴的世家子提出比试射术,也是有意讨好奚临,在都天学宫擢选前助他扬名。
这场宴饮中便属奚临身份最高,因此比试之时,在场世族子弟无论真假,都识趣地在他面前败下阵来,只有不明内情的程复未曾注意到身旁奚临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到了最后,便只剩程复还在与奚临较量。
数箭连发,最终在以鸣镝射檐铃时,奚临失手败给了程复。
于是宴席散去时,程复是被人抬回程家的。他手脚都被打断,经络受损,伤势沉重,数日之间根本不能恢复,注定要错过今年都天学宫的擢选。而这样的伤势,即便治好,也会影响日后修行。
“便只是为这等小事?!"长缨实在难以理解。他自己技不如人输了,竟要怪旁人敢胜他!先为这场胜负重伤了程复,又在邺都城外将檀沁当做猎物,若非玄云出手,檀沁未必能保住性命。
这就是世族郎君么?
以长缨的出身,她实在不明白怎么会有人为这等小事大动干戈。
相比于她的惊诧,姜云来就显得平静许多,他混迹在市井长大,这样的事实在见过不少。不过不同的是,他从前看见的都是世族欺压黔首百姓,而程复和檀沁同为世族,竞也会沦落至此。
程复重伤之事,自是令他父母悲愤莫名,但他们在程家地位有限,程家又怎么会为了一个程复去问责奚氏的郎君。
同样,檀氏即便得知邺都城外发生了什么,也绝不会为檀沁张目,或许还会命她向奚临请罪。
在邺都之中,对错又何曾要紧?
这世道真不公平啊。
檀沁垂眸,同为世族又如何,奚临可以为程复射术胜了自己这等小事将他重伤,可以将她当做猎物向一众世族子弟悬赏,但他们,就连为自己讨个说法的资格都没有。这世道,本就是不公平的,她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为何此时还是会感到难以言说的愤懑?檀沁神情平静,任谁也难以从她面上窥得心中翻涌的情绪。
厅内陷入凝滞的沉默中,谁也没有再开口。窗外风声呼啸,直到有仆从自院外快步奔来,神色惶恐地撞进其中,才打破了沉凝气氛。
“少主人,奚氏来人,家主命您立刻前去!”檀沁清楚,奚氏此时遣人前来,为的无非是邺都城外之事。
奚临当着一众世族子弟的面被玄云废去了修为,这无异于当众打了奚氏的脸,如今已是北燕世族之首的奚氏又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不过,她也并非全无倚仗。
目光掠过姜云来,檀沁站起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