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大相国寺
去大相国寺的那天,忽然下起了雪。
雪不大,却还是在道路和屋檐留了一层白。苏蕴雪立在檐下,有些担忧地看着漫天盐一般的雪粒子,这样的天,不知还能不能出行。
一旁的崔嬷嬷也有些着急:“姨娘的道场是早早就让人摆好的,若是办不成,不仅不吉,对往生之人也不敬啊,怎么偏偏今天下起了雪呢!”
恰巧此时见四个仆妇抬着一顶软轿,由一个小内侍领着往苏蕴雪的院子来。
小内侍撑着一并油纸伞,来到苏蕴雪面前要放下企下跪行礼,苏蕴雪连忙制止:“下着雪呢,不必行礼了。”小内侍抬头小心觑了一眼苏蕴雪,见苏云雪神情温和,才依言起身,恭敬道:“夫人,马车已经备好,殿下已经在门口了,因下雪的缘故,承奉正命小的来接夫人,夫人快请上轿。”
得知行程没有取消,苏蕴雪放下心来,连忙上了软轿。来到门口的时候萧桓衍果然已经在马车上等着了,见苏蕴雪上马车,就将放在一旁的手炉递给她:“拿着,大相国寺在京郊,从这过去最少两个时辰,别冻着了。”苏蕴雪接过手炉:“谢殿下,今日晨起看见下雪,还以为去不成了。”
萧桓衍道:“答应了你的事就不会变,无论这雪下得多大今天都会去。”
萧桓衍说这话的时候静静地看着苏蕴雪,苏蕴雪避开他的眼神,掀起软帘看向天空,发现这天不似以往下雪那样灰蒙蒙的,反而格外透亮。
等到了大相国寺,雪已经停了。
淡蓝色的天空下,掩映在参天古木中的寺院巍峨壮观,古朴华美,因下雪的缘故,山中更加幽静,空气中是一股清冽的雪松味。
薄雪覆青松,寒梅点琼枝。
静极美极。
萧桓衍亲自替苏蕴雪披上一件雪白的貂皮大氅,将她遮得严严实实,确保不会冻到,然后才披上玄色貂皮大氅,牵着她的手进了寺庙。
早有主持领着一众僧人在山门迎接,萧桓衍带着她来到近前,众僧双手合十念了声佛,算是见礼。主持上了年纪,脸上有了岁月的痕迹,却面容平静,满目慈和,面对萧桓衍亦不卑不亢:“施主的道场已经备好,请随我来。”
于是苏蕴雪跟着主持前往做法事的大殿,萧桓衍则去了待客的厢房。
苏蕴雪从崔嬷嬷手中接过崔姨娘的骨灰坛,小心地奉在堂上,由高僧为崔姨娘诵经超度。
苏蕴雪跪在蒲团上,虔诚地跟着祈祷。
她自异世而来,平白占了崔姨娘女儿的身体,却未能替原主好好尽孝,这份恩情,她永远亏欠。只盼姨娘来世,能平安顺遂,再也不用尝人间苦楚。等法事结束时,天色已晚。
苏蕴雪先去了萧桓衍的厢房。
虽是寺庙待客的客房,但为了招待贵客,早早就布置好了,大冷的天,熏笼里燃得竞然是红罗炭,厚厚的暖帘将冷气隔绝在外,一丝风也不透。
萧桓衍早已褪下大氅,盘腿坐在罗汉床上,面前的炕桌上放着棋盘,而他一手执黑一手执白,竟是自己和自己在下棋。
萧桓衍贵为亲王,自是不可能出席一个姨娘的法事,今日他本可以不用来,却因不放心她,宁愿跟过来一个人待在厢房里,自己跟自己下棋玩儿。
但要是萧桓衍不来的话,苏蕴雪也来不了,她前科累累,他又怎会让她单独出门。
苏蕴雪敛下心思,上前行礼。
萧桓衍放下手中白棋,问:“都办妥当了?”“是,都办妥当了,妾替生母谢过殿下。”萧桓衍道:“时候不早了,这会儿下山不安全,我们在山上住一晚,明日一早回府。”
“是。”
“先用膳吧。”
有小沙弥奉来素斋,苏蕴雪陪着萧桓衍用完膳,又陪着他下了几盘棋,或者说是萧桓衍手把手地教苏蕴雪下了几盘棋,待天色将尽时,才告辞回了自己的厢房。大相国寺男子和女子的厢房在不同的院子,是以苏蕴雪得以独自过夜。
回去的路上,苏蕴雪一路欣赏着大相国寺的壮观的建筑群,不愧是皇家寺庙,建筑华美,重檐歇山,斗拱相迭,顶盖皆覆朱黄琉璃,四周翼角铃铎高垂,庭中奇花名木,在空寂的山中兀自挺立。
苏蕴雪走得很慢,似要把眼前的每一幅美景都映入眼帘。
崔嬷嬷跟在苏蕴雪身后,因担心苏蕴雪身体,不由劝道:“小姐,山上比山下冷得多,还是回房早些歇息吧,您身子刚好没多久。”
苏蕴雪道:“刚吃了饭就回去躺着更不舒服,慢慢走回去,正好消消食。”
二人说着话时正巧路过大相国寺的一个花园,里面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腊梅,彼时雪还未化,薄薄一层覆在花枝上,蜜黄色的花朵缀满枝头,香浮满庭。
苏蕴雪的外婆家曾经种过一株腊梅,但只是瘦瘦的一棵,冬天零星开几朵小花,所以每次开花她都觉得十分稀奇,把为数不多的几朵小花都摘下来,放到自己的枕边,闻着腊梅的香味入睡。
说来可笑,她的父母重男轻女,但外婆却真心疼她。苏蕴雪从未见过如此多的腊梅,开得这么好,这么美,不由感慨:“真漂亮。”
她走到庭中,静静地看着满园梅花,面容恬静,无悲无喜,半响,伸手折下一枝,抱在怀中,和崔嬷嬷返回厢房,和来时一样安静。
二人刚消失在殿宇后,自梅园一角走出两个人,一人年逾不惑,眉目端凝,积威深重,一看就是久居上位之人。另一人面容苍老,皱纹深刻,眼神略有几分阴鸷,却始终恭着身,站在中年男子身后。
二人正是庆和帝和司礼监掌印太监曹忠。
京城突然下雪,庆和帝来了兴致要到大相国寺赏梅,没有惊动任何人,只带了曹忠和几个暗卫就微服而来,恰巧碰见了披着雪白貂皮大氅,立在腊梅树下赏景的苏蕴雪。庆和帝看着苏蕴雪离去的游廊,眼中惊艳之色久久不散,他对曹忠道:“去查查,今日还有谁来了大相国寺。”曹忠自看见苏蕴雪那一刻内心无比震惊,但因庆和帝在身边,不敢表露出来,此时庆和帝让他去查苏蕴雪,也只能装作不认识,恭敬应是。
曹忠伺候庆和帝多年,庆和帝的意思他自然知道,可是据他所知,这位苏家的三小姐如今可是容王殿下的媵妾。但曹忠还是假装一无所知,煞有介事地派人去查探了一番,然后再回来禀报庆和帝:“今日容王殿下带着他的妾室来大相国寺,说是为妾室的生母做法事。”“萧桓衍?他的人?”
庆和帝得知消息后,原本略微兴奋的心情慢慢沉下来,面上不辨喜怒。
庆和帝右手轻扣桌面,半响后又问:“可知仲圭这妾室的来历,竞得他如此看重。”
庆和帝问出这句话,曹忠心里基本确定,即使知道是容王的妾室,皇上依然没有放弃的打算。
两年不见,苏家这位三小姐出落的越发美丽,也越发惑人,果然天生的妖姬,皇上也算见过美人无数,如今只不过见她一面,便这般放不下。
曹忠道:“此女同样出自钦安伯府,是苏家二房庶出的女儿,两年前作为嫡姐的媵嫁入王府。”“钦安伯……苏贵妃的侄孙女?”
曹忠弓着腰:“是。”
庆和帝不再说话。
先帝盛宠苏贵妃,为此险些乱了国本,虽说当初庆和帝还是穆王的时候,是与苏贵妃合谋才得到储君之位,但也正是因此,他深切的知道苏贵妃对先帝的影响有多大。十几年过去,庆和帝偶然想起还心有余悸,如今又冒出个苏家女,若是真的弄到宫里去,朝堂上还不翻了天。是以问得这一句后,庆和帝反而淡了心思,不再提及此事。
曹忠见状也不多言,伺候着庆和帝洗漱完,又悉心铺床叠被,等庆和帝就寝后,才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厢房。第二天一大早,苏蕴雪刚醒来,就见萧桓衍早已收拾妥当,坐在她的厢房的罗汉床上喝着茶等她。苏蕴雪忙要起身行礼,被萧桓衍制止:“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多礼。”
这句话萧桓衍说过很多次,但是每次苏蕴雪都低眉顺目,不言不语,自码头之事以后,她在他面前,永远都是这样一副温驯无比的模样,和旁的女子没有什么区别。曾经的他希望她懂规矩,可当苏蕴雪真的被折了羽翼,变成逆来顺受,恭谨受礼的内宅女子后,萧桓衍又莫名觉得胸口发堵。
自从进了王府,就没有见她真正地开心过。思及此,萧桓衍神色愈发柔和,在一旁耐心地等丫鬟伺候苏蕴雪梳洗打扮完后,他牵起苏蕴雪的手,道:“大相国寺有几处景致堪称京城一绝,难得来一趟,我带你去看看再回王府不迟。”
苏蕴雪无可无不可,安静的跟在萧桓衍身后。不料他们刚出院门就和一行人迎面撞上。
苏云雪只看了一眼就连忙低下头,眼中难掩惊骇,大冷天的后背竞起了一层冷汗。
为首的一人穿着群青色云纹暗花圆领袍,外罩一件青灰色狐皮斗篷,年约四十,五官英挺,不怒自威。而他身后的老者,竟然是小七的祖父,当年她杀了苏继后,替她扫除痕迹的人。
她以为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萧桓衍此时的惊讶不比苏蕴雪少,他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庆和帝,但他神色很快恢复如常,捺下心中疑惑,刚要上前给庆和帝行礼,就被庆和帝制止:“免了,出门在外,不必如此拘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