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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人(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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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仙人

“你李娘娘原来是太后身边的侍女,太后承宠多年,始终没有诞下一儿半女,快四十的时候终于急了,将她献给了先帝。”“一段时间后,她果然有孕,之后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诞下当今圣上。”

“在圣上出世前,先帝总共有五个儿子,可无一长大成人,才几岁大就夭折。因此,圣上一出世,就成了先帝唯一的儿子,其尊贵程度可想而知。”

“这样金尊玉贵的龙血凤髓,自然不可能给宫女出身的李姐姐养,先帝当时又爱刘氏爱的紧,因此匆匆封了李姐姐一个崇阳县君,便将圣上抱到刘氏的寝宫,记在她的名下,从此作为刘氏的亲生子养大。”

“后来先帝身体渐渐不济,刘氏联合前朝独揽大权,全付精力放在前朝,没有心力照顾圣上。即便如此,她也从没有想过将圣上交还给李姐姐养,而是从众嫔妃中,挑了一个最听话的替她哺育尚且年幼的圣上。”

“先帝驾崩后,刘氏垂帘听政,从此权力达到顶峰,前朝后宫再也没有人能够辖制住她,她于是封锁消息,不许任何人透露圣上的身世。”

“但先帝生病的前几年,你李娘娘也是很得过几年宠的,众人如何能对昔日的宠妃没有丝毫印象?只是大家迫于刘氏的权势,不敢多言罢了。”

令柔呆若木鸡,眼神中充满了震惊与不可思议,嘴巴张得大大的,所有呼吸在这一刻屏住,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令柔合上嘴巴,惊魂未定咽下一口口水,表情一言难尽。她这是听到了什么皇室秘辛?

全掖庭的人都知道真相,可她在民间却从未听说过半点风声,天内……

封锁这个消息的人该有多大的权势,众人该有多惧怕她呀。这一刻,令柔对刘太后的权势威压终于有了一个具象化的认知。

“所以……”令柔低着头,意味不明说道:“杨太妃就是这样被太后选中的么?”

大张氏叹道:“若不然呢?她与你李娘娘只相差三岁,她进宫时,刘氏距离皇后之位仅差一步之遥,后期先帝患病不能处理政务,刘氏以皇后之尊摄政,一心扑在前朝。”“杨太妃与过世的曹贤太妃便是她从年纪尚轻的嫔妃中专门挑选的两个帮手,杨太妃替她哺育圣上,曹贤太妃替她处理后宫事务,她因此才能专心在前朝处理国事。”原来是这样……

令柔挑了挑眉,心中豁然开朗。

如此一对比,感觉杨太妃跟她两位姑妈并没有什么很大的区别。

同样是不受宠,只不过她运气好,被太后选中,才一路扶摇直上坐上如今的位置,拥有现在的权柄。而且难怪她言谈间多番提及过世的曹贤太妃和她侄女曹小小姐,原来是故人之后。

不管杨太妃究竟曾想借着她的事做什么打算,反正从小张氏这知晓前尘往事后,令柔心中不再对杨太妃敬若神明。只因对方的成功极大部分是靠所谓的运气,并非自身的实力,并且这份运气交给旁人估计也能达到和她差不多的效果。所以这后宫真正的“神明"只有一位呀,就是那个堪比武皇的太后娘娘。

她甚至比武皇更加传奇,武皇好歹出身世家,她却是众所周知的歌女出身,妥妥的卑贱之人。

然而就是这样卑贱的出身,却凭自己,一步一步坐到了母仪天下的位置,手中更是握有无冕之皇的权力。这样一想,令柔连日来潜藏在心底的委屈与不愤霎时烟消云散。

因为觉得没有必要。

不是凭自身实力获取成功的人,自然体会不到自身实力的重要性,而只会一味将成功寄托在运气和亲疏关系上。刘太后的成功让令柔更加坚信,自身的优秀和努力是有其存在意义的。

杨太妃将她当作“砖”,纯粹是不识货。

即便那位曹小姐当真是块美玉,令柔也不觉得自己只配当块顽石做的砖。

大、小张氏不明白为何侄女几番提及杨太妃,明明这事跟杨太妃没多大关系。

“你怎么总提杨太妃?她是太后那边的人,与你李娘娘并不亲近。不过她这个人很会做人,虽然帮着太后做事,但对你李娘娘一向尊重,想来也是顾及陛下的缘故。”令柔无所谓说道:“我也看出来了,杨太妃会做人。”你看看,即便不喜欢她,还记得给她赏赐。如此看来,好像她也并非是仅凭运气走到今天。还是有点真本事的,比如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轻而易举就能就各方势力顾及到,轻易不得罪人,实在是位和稀泥的高手。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管理这些层出不穷,数之不尽的女人们,不就是要擅长和稀泥么?

况且君子论迹不论心,不管杨太妃究竟怎么看待她和她姑妈,但的的确确没有亏待她们,尤其是她,几次三番赏她东西,这些可都是真金白银啊。

老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令柔忽然觉得,自己方才在心里将杨太妃贬得一无是处,着实有些不厚道。

这个想法一经出现,令柔的心里陡然生出些许愧疚。为自己方才对杨太妃的无礼与刻薄愧疚,觉得自己不该在心里那样腹诽一个对她还算过得去的长辈。但要说误会了杨太妃么……

好像也没有,她的确将她比作"砖”,想以此引出曹小姐那块“玉”。

唉,大人的世界真复杂,或者说,大人们本就复杂。不能单单评论好与坏,黑与白。

各个都带着面具,心里一套,当面又是另一套。就连她的两位姑妈也是,把奉承杨太妃当门生意,心里估计也是另有想法。

令柔一想到这些就头疼。

这件事情的复杂程度已经远远超出她这个八岁的小脑袋瓜,以她目前的阅历,没有人指点是想不明白的。若是曹氏在这,她必定愿意跟她倾诉,但这是在宫里,曹氏没有在她身边,这也就注定她会将所有的思绪深埋在心底,留着自己独处时慢慢品味。

“唉一一”

心里纷繁复杂的想法让令柔心里沉甸甸的,她找了张椅子坐下,双手的手肘支在膝盖上,两只小手掌张开,托住下巴,小大人一般叹了口气。

“姑妈,我保证不会将此事往外说。“令柔目光定定看着地面。

想了想,又补充,“以后倘若我娘进宫,我连她也不说。”大张氏见侄女忽然间情绪便低落起来,又思及她多番提及杨太妃,以为她怕生,因而安慰道:

“你李娘娘平易近人,平日里深居简出,不像杨太妃,身居高位,架子也摆得足,她其实很好说话……唉,你去了就知道,姑妈是不会骗你的。”

说着,眼珠子滴溜一转,不知想到什么,揉了揉侄女莹白的小脸蛋,笑眯眯说道:

“姑妈知道你喜欢新做的两条衣裙,咱们不必等中秋夜宴再穿,你今儿晚上就从中挑一件,明儿我们去延福宫的时候就穿,穿上新衣服,心情总能好些了吧?”

小张氏提议道:“还是穿嫩绿的那身吧,瞧着有生机,再者李姐姐也喜欢绿色。”

大张氏连连点头,拉过令柔的手,含笑打量她,眸中满是欣赏之色。

“我们柔儿长得白,穿嫩绿颜色的衣服更是水灵,像棵青翠的嫩葱,惹人爱。”

令柔红了脸,终于抿着嘴笑了一下,心情也不复方才沉重。隔天一早,大、小张氏梳洗一番,便带着令柔去到延福宫。延福宫不及保庆宫华丽,各种设施却也一应俱全,位置倒是偏僻了点,但也正因如此,环境幽雅宁静,是个修养的好地方。

好歹是掖庭少有的“宫”,怎么着也差不到哪去,这样看,太后她们倒也没有亏待李顺容,这个真正的天子之母。想来多多少少是有些顾忌在的。

大、小张氏一行人是辰时三刻到的,延福宫宫门已开,门口站着一位年纪与大、小张氏差不多大的侍女。“芸香。"大张氏大老远就招呼道。

那名侍女笑迎上前,先是给大、小张氏福身行礼。“两位娘娘安。”

又笑眯眯对被大张氏牵着的令柔行了一礼,“小姐安。”令柔受宠若惊,被芸香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搞得不知所措。要知道,经过昨晚上大、小张氏的“谆谆教诲”,在令柔的心里,李氏在这后宫的地位已经至少和杨太妃在同一水平线。观这名侍女年纪不小,且穿着明显好于一般的侍女,又对自己两位姑妈的态度如此熟稔,想来是类似于杨太妃身边翠锦那样的大宫女的存在。

她两位姑妈对翠锦那都是客客气气的,像供财神爷一样尊敬,令柔可不敢妄想财神爷给自己行礼,甚至想想都觉得是在渎神。

所以现在这种情况么……

“芸香姑姑好!”

不等大、小张氏发话,令柔立马清清脆脆喊了一声。接着放开大张氏的手,不紧不慢冲还愣着的芸香福身回了一礼。

行完礼后,又继续牵住大张氏的手,表情淡然,目不斜视。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下来,端的叫一个落落大方。就连大、小张氏都被令柔过于灵敏的反应惊住。她们原本是想给令柔解围的,毕竞不管是从年龄还是各自的身份论,都不应该让芸香给她行礼。

但是令柔愣是凭自个儿就化解了!

芸香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掩嘴笑道:“两位娘娘都是精明人,养出来的侄女也够伶俐,看来血脉亲情真不是说说而已。”小张氏轻抚胸口,一副被惊住的模样,对令柔嗔道:“嘿呀,你这孩子,悄不愣登的吓我一跳。”

又冲着芸香笑。

“这可不是我们教的。这孩子向来古灵精怪,连我刚才也没反应过来。”

芸香微微一笑,没再说什么,只将她们笑迎进宫。李氏住在延福宫正殿。

芸香一面领着她们往里走,一面解释:“我们娘娘寒食节前后得的风寒,到现在也没好。请太医来看,太医只说娘娘一向体弱,又郁结于心,这病在心上不在身上,他们也无能无力。”

大张氏诧异道:“怎么会这样?明明寒食节的时候我们来看过李姐姐,那时她不是还好好的么?”

芸香叹息,“就是你们走后的几天娘娘感染的风寒。”小张氏也叹,“要我说,怎能不郁结于心?心病始终没能痊愈,好好的儿子放在跟前不能相认,算个什么道理?亏是李姐姐想得来,若换了我,只怕早早就要郁郁而终。”芸香闻言,蹙眉看了眼令柔。

令柔感受到视线也看过去。

两人视线即将交汇的那一刻,芸香立马别开目光。“这也要多亏几位娘娘,时常来陪我们娘娘说话解闷,若非如此,只怕她也难撑到今日。“说着,叹了口气,眼里是掩饰不住的担忧。

大张氏忙宽慰,“其实若依我看,李姐姐应当振作起来才是。只要熬死了那位,到时真相大白,李姐姐不仅能母子相认,该有的尊荣一点也不能少。就是她这人太轴了,想不开也劝不动,否则哪会郁结于心。”

小张氏白了姐姐一眼,十分无语。

“事情是没轮到你头上,若轮到你头上,我就不信你能如你说的那般想的开。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哪儿那么容易说放下就放下的?”

芸香眼见这两姐妹又要拌嘴,连忙转移话题。“两位娘娘说的都有道理。只是我家娘娘性格使然,性格是天生的,轻易不能改变。不过好在有惠安县主陪在娘娘身边,有她在,我家娘娘也不至于太寂寞,生活总算有些许盼头。”说到这,又不禁深深叹了口气。

“只是县主出嫁后,这宫里又恢复了以往的清冷,殿内没有丝毫的生气,娘娘时常一个人看着小公主小时候的衣服枯坐良久,奴婢瞧着真是心疼。”

大、小张氏见状都安慰起芸香,大张氏是个直爽性子,当即把令柔推到她跟前。

“你若不嫌弃,时常在李姐姐面前多提提这孩子,她虽然是我的亲侄女,但你是晓得我的,从不说瞎话。”“这孩子真真可人疼,乖巧伶俐不说,难得的是有眼色,方才你也看到了,大大方方的一个孩子,我们从没教过她这样,偏她自己能想的起来。”

“若是下回娘娘再一个人枯坐,你就从祥瑞阁把这孩子带去,李姐姐与我们多年的交情,我们自是舍得的,况且若能让娘娘心情好些,也是她的福分。”

芸香闻言叹了口气,顿住脚步,转身走向令柔,俯身摸了摸她莹白的小脸蛋,看着她清澈澄明的眸子,眼里终于不再有防备,而是满满的慈爱与怀念,似乎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令柔以为她会说些什么,但她只有动作,并没有说一句话。令柔抬头看向大、小张氏。

她们自然是比令柔晓得多的,见芸香如此,便知她已经默认了大张氏的提议。

因此面对令柔不解的目光时,大、小张氏先是对视一眼,紧接着对她轻轻点了下头。

动作幅度很小,但令柔与她们生活这么长时间,完全看得懂她们的暗示。

因此垂下眸子,由着她摸。

片刻后,整理好情绪的芸香直起身,亲自牵起令柔走向正殿。

令柔边走边回头看向大、小张氏。

大、小张氏在后头跟着,见状,小张氏忙给了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大张氏则悄悄对她眨了下眼,暗戳戳鼓励她。令柔会意,终于安下心来,由着芸香牵她到李氏跟前。延福宫的正殿弥漫着一股草药味。

大、小张氏进来的时候都暗暗皱了下眉。

令柔却丝毫未觉不适,反而升起一股淡淡的忧伤与怀念。只因这熟悉的草药味让令柔想起了父亲去世的那个秋天。也是同样弥漫草药气味的房间。

那时她才初初记事,对疼爱自己的父亲黏得很,只是父亲事务繁忙,并不能总陪着她。

起初他生病卧床的那段时间她还颇为高兴,因为父亲终于能整日陪着她了,不会一直到晚上才能看见。但渐渐她不高兴了,因为父亲总是躺在床上睡啊睡的,像是睡不醒、睡不够。

跟他说话他也不答应,只知道睡。

偶尔她生气了,便会在他耳边大喊大叫,这么大的动静倒是能吵醒他,但也常常引来母亲,母亲总是红着眼眶训斥她。她年纪小,其实并不能理解母亲说话的内容,只是她凶巴巴又哀伤不已模样让她很难受,难受到想哭。每当这时,父亲总会强撑着坐起来,然后笑着将她拥入怀中,听她说话跟她玩。

这是令柔对父亲最后的记忆,一个慈爱但命不久矣的形象。即便临终前的离别,也没有这份记忆来的深刻,只因那时她还太小,看着父亲一点点合上眼,听着周围哄然的哭声,只是觉得动静太大,害怕的哇哇大哭。

那时的她还不知道这份生离死别,对她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一直到后来,很后来的后来,其实也不是很后,就在前年。六岁的她看着堂姐依偎在叔父怀中,叔父慈爱的表情那么熟悉,好像在另一个人脸上也看到过。

只是那人怀里的人不再是堂姐,而是她,是她张令柔!几乎一瞬间,那份尘封已久的记忆如潮水般灌入她的脑海。就在那一刻,令柔终于明白自己失去了什……霎那间,止不尽的泪水争先恐后从她眼中涌出,但与此同时,她的内心心十分平静,平静的不起一丝波澜,只是单纯且麻木的流着眼泪,仿佛她整个人什么东西辟成两半,一半流泪,一半不流泪。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去过叔父家,开始跟着母亲一起过与世隔绝的日子,并且比从前更加黏着她。

之后来东京城,她也是理所应当地跟着。

兄长和婆婆是可以舍弃的,唯独母亲不可以,因为在这世上,她们都已经是彼此的唯一。

时移世易,令柔看着歪在床头的人影,心脏还是忍不住暗暗抽疼了一下,只是一下,时间很短,但足够深刻。“娘娘,祥瑞阁的两位娘娘来看你了。“芸香牵着她走到床刖。

大、小张氏也紧跟其后,喊了一句"李姐姐”。李氏表情呆愣,眼神空洞,连人来到跟前都不知道,听见有人喊才慢慢回过神来,慢慢看向大、小张氏,对她们轻轻一笑。

“你们来了?”

转而又下意识看向一旁的芸香。

就在视线游移的过程中,恰巧与令柔的目光在空中撞上。令柔目不转睛盯着她,舍不得挪开半点视线。现在,令柔心中第一美人的人选要易位了,不再是原先姝艳无双的遂国夫人,而是眼前这个神情麻木呆愣的病美人。遂国夫人的美毋庸置疑,刘太后对她的评价是"妖艳太甚”,虽然批评居多,但也变相承认了她姿色冠世。遂国夫人的美是能存在于世间的,换言之,是凡人可以拥有的美貌。

然而眼前这个病怏怏的女人,却有着本不该属于凡人的美貌。

即便她脸色苍白,表情木讷,像是被抽取了生机一般,却依旧美的惊人,美的让人不敢亵渎,不敢直视。这是只有仙人才有的美貌一一

乌黑如泉的长发倾泻在肩头,映衬犹如白玉般无瑕的肌肤。看见令柔一瞬,空洞的眼眸瞬间清亮,像夜空中闪烁的繁星,灵动且熠熠生辉。

恍若清玉一般雪白的容颜,周身泛着柔和的光芒,像云外客、天外仙,飘逸出尘,圣洁的美丽让人不敢直视。最令人难以理解的是,明明是快四十的年纪,却依旧是二十出头的面貌。

虽然躺在床上,但露出的上半身却依稀能窥见她柔弱且曼妙的身姿。

岁月仿佛格外偏爱这个女人,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这…这是?”

李寻真同样盯着令柔看,灵动的眼眸虽藏着疑惑,却随着一点点的打量,表情逐渐动容,眼中也微微泛起了水光。我见犹怜。

令柔赶紧垂下眸子,不敢再继续盯着她看。她怕自己再看下去,会忍不住落下泪来,有触景生情的意味在,但更多的是不忍看见这样的美人为她落泪。“娘娘,这是祥瑞阁娘娘的娘家侄女,今年八岁,一个月前被接进宫,听说要在宫里一直待到及笄。"芸香将令柔微微往床前推了几步,站在身后扶着令柔的肩膀解释道。大、小张氏既然决定带着令柔前去拜访,自然将令柔的情况都与芸香说明。

李寻真听罢,慢慢点了一下头,目光好不容易从令柔的脸上挪开,又被她嫩绿的衣裙吸引。

宛然笑道:“你很喜欢穿绿色的裙子么?”令柔耸耸肩,诚实回答:“还行吧。只要是漂亮的裙子我都喜欢,不拘什么颜色。”

李寻真伸手理了理令柔的领口,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蓦然笑道:“你长得很漂亮,很像我的孩子。”此话一出,在场的三位大人都紧张起来,尤其是大、小张氏。

她们千算万算没算到,李寻真会主动提及自己早夭的女儿,又在之前跟她说了,圣上才是她的亲生儿子,惠安县主只是养女。

李寻真的心病一是不能与亲生儿子相认,二是自己早早夭折的女儿。

现在这种情况,但凡令柔提及圣上,只怕场面会很尴尬,万一引起李寻真的伤心事,使她病情加重,更是她们的罪孽。几人正要出言打断,令柔却先她们出口。

只见她坦然迎上李寻真的目光,歪着小脑袋想了想,问道:“是惠安县主么?我长得很像她么?”李寻真摇头,“不是她。她也是我的孩子,但我说的,是我的另一个孩子。”

“她跟你一样可爱,一样漂亮,只是没有长到你这样大,就离开我去了别的地方。”

令柔听到这哪里还不明白,李寻真说的那个孩子应该是她早夭的亲生女儿,而且还是在比她小的年纪夭折的。原本就对这间屋子触景生情,涌出了对父亲离世的思念与哀伤,只是为了体面,一直强撑着压下情绪。如今被李寻真这么一挑拨,瞬间绷不住了,眼泪登时夺眶而出,一把扑进李寻真的怀里,搂着她的腰痛哭出声。芸香下意识伸出手想阻止,却在看到李寻真满含慈爱的眼神时顿住。

李寻真并没有哭,只是平静地轻抚令柔的背脊,轻轻抚慰她的哀伤。

她知道怀里的这个孩子年幼丧父,知道她是因为什么进的宫。

在她看来,这个孩子与她一样,都是天涯沦落人,都有挚爱的亲人离世。

她们才是真正的同类,才能互相舔舐对方的伤痛。最关键的一点,这个孩子长的非常合她的眼缘,她理想中,女儿长大以后的模样就该是这样的,穿着绿色的裙子,会对她笑,会歪着脑袋跟她说话,整个人漂亮的不像话,可爱的不像话。

而令柔,完美符合她对那个早逝的孩子的期许。赵致渝到时,场面已经平静下来。

大张氏与芸香去张罗吃食酒水,小张氏与令柔则陪在已经梳妆打扮好的李寻真身边,陪她说话。

赵致渝一进门就看见自己母亲怀里搂着一个八九岁大的女孩。

女孩穿着漂亮的绿色裙子,肤色莹白,五官美丽。许是漂亮的人都有些相似吧。

她从远处眯眼打量,这二人还真有几分相像,说给不认识听是母女也有人相信。

“母妃。“赵致渝一路笑着走到李寻真面前。又对小张氏点了点头,“小张娘娘。”

小张氏也对她点头示意,转而对令柔提醒道:“这就是我与你说的惠安县主。”

令柔闻言,赶忙行礼,“惠安县主好。”

赵致渝笑眯眯捏了捏她的脸蛋,顺手将腰侧悬挂的玉佩塞进她手里。

“是小张娘娘的侄女吧?这是我给你的见面礼。”赵致渝进殿前照例和外面的人打过招呼,本意是想先问问李寻真最近的饮食起居以及心情浮动,谁知却得知大、小张氏带着自己的侄女来拜访。

大、小张氏与李寻真来往甚密,也算是看着赵致渝长大,因此才有方才的举动。

令柔不知道该不该收,下意识看向小张氏,然而身后的李寻真却突然发话:“她既然给你,你就收下。渝儿轻易不给人东西,想来也是看你合眼缘才送。”

小张氏也道:“既然是县主赏赐,你就收下吧。”令柔这才将玉佩放进袖子。

赵致渝坐在宫人搬过来的椅子上,打量了几眼李寻真。“母妃的脸色较上次红润许多,想来身体有所好转?”李寻真淡笑着看向令柔。

“太医说的对,我都是心病。心情好了,身子骨自然好些。”

赵致渝的目光顺着李寻真的视线滑向令柔,眯眼打量她一阵,才问道:“这孩子几岁了,叫什么名儿,要在宫里待多久?”小张氏接话道:“今年二月刚过的八岁生辰,我弟妹寡居多年,今年年初来东京谋生,如今寄居在梁国公主府。”“我们姐妹想着,反正孩子已经到了东京,与其寄养在主家,倒不如我们姐妹自个儿养,因此去求了杨太妃,将这孩子以养女的身份接进宫。已经说好要待到及笄方才出宫,县主下回进宫,说不定还能遇上咱们。”

赵致渝一听令柔丧父,且才八岁,又看母亲对她爱不释手的模样,就知她在物伤其类,触景生情了。心中也不禁叹了口气。

不过看母亲对这孩子的热乎劲儿,或许她能稍微治愈母亲的哀痛。

思及此,看令柔的眼神瞬间不一样,从不带一丝感情的打量,变得颇为殷切。

“小姑娘,过来。”

赵致渝冲令柔招了招手。

令柔听话地走过去。

赵致渝将走到她面前,却距离她还有几步远的小人儿拉近,把她圈在怀里,拉着她的小手,笑着询问,“你姑妈还没说你叫什么名儿呢?能跟我讲讲么?”

令柔立马解释,“我姓张,名令柔。草木新生曰′柔’,寓意生生不息,“令′字则取自《诗经》令闻令望的典故,比喻美好的名声与贤德。”

赵致渝见她一本正经解释的模样,也不禁被她可爱到了,忍不住揉了几下她的小脸蛋,一下子没收住力,再加上令柔的皮肤过于白嫩细腻,脸颊两侧竟是被揉的通红。小张氏瞧见自是心疼不已,但毕竟是在别人的地盘做客,不好直接甩脸子,可就算是这样,脸色也变得不好看。只有李寻真不用顾忌任何人,见状立马将令柔唤到身边,抬起她的下巴皱着眉左右察看,一边看一边埋怨,“你这孩子,下手怎么没轻没重,瞧瞧,都红成什么样儿了。”赵致渝自己没养过孩子,自圣上十二岁登基到现在,后宫至今没有诞下一儿半女,先帝的所有孩子更是只有圣上一人存活下来。

可以说,在赵致渝的成长经历中,压根没接触过比她小的孩子。

皇帝倒是比她小几岁,可她哪敢像揉搓令柔一样去揉搓他呀。

因此这回也属实是无心之失。

赵致渝先是抱歉地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的小张氏,紧接着又站起身,牵起令柔的手,对李寻真陪笑:“好好好,是我的错,我不该下手没有轻重,我这就带她去厨房,让人用熟鸡蛋给她敷几下,行了吧?”

说完,也不等回话,牵起令柔就向外走。

走出殿门,正巧遇上一行乐师打扮的人从宫门口鱼贯而入。令柔进宫时间短,还看不出这是什么人,虽然见他们各自抱起乐器,猜测可能是乐师之类的,可一个个脸上都带着面具,将整张脸遮的严实。

尤其一点,他们的身形实在过于颀长挺拔,这掖庭服侍的人以太监宫女居多,没有哪个有这样挺直的腰板和高大的身形。宫女也就罢了,太监……

可下一刻令柔就否定了这个猜测。

她是从宫外来的,见过没有阉割的正常男人,就算是正常男人,也极其罕见有这样高大挺拔的身形。不由得十分好奇:“他们是什么人呀?怎么穿着一样的衣服,还都戴着面具?”

赵致渝的视线随她望去,目光在一行人一扫而过,漫不经心心说道:“哦,他们呀,他们是宫里的乐师,是为……”“咦?!你脸怎么不红了?”

赵致渝不可置信地弯下腰,扶着令柔下巴仔细查看,的确是不红了,又恢复成以往莹白的颜色。

令柔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娘说,我这是留痕体质,是因为我皮肤太薄太白的缘故,就算不痛也会留痕,但痕迹也会很快消散。”

赵致渝轻轻敲了一下令柔的脑门,叉腰道:“那你方才在殿内怎么不说?”

令柔吃痛地捂住脑门,怯怯地抬头看了赵致渝,“我不好意思味”

赵致渝被她气的不轻,她极少挨母妃数落,偏偏这次栽在这么个小丫头身上,正要又敲她几下,却忽然看见被她敲过的地方又开始泛红,吓得立马不敢动作,反而将她拉到一边,亲自给她揉。

等她脑门那块地方也恢复成和她脸颊一样的莹白色,才松了一口气。

忍不住想揉捏她的脸颊,可刚一出手立马又缩了回去,只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了戳她的脸颊,语气却咬牙切齿,“都说我是金枝玉叶,我看你才是,皮肤这般娇贵,说是我母妃的亲生女儿我也信。”

令柔立马抓住重点,“李娘娘也同我一样,是留痕体质么?″

赵致渝牵着她回殿内,闻言,叹道:“是呀,因为这一点她备受先帝宠爱。只不过她两个孩子都没有遗传到她这一点,反倒是你,一个不相干的人,与她处处相像,这么有缘,怨不得母妃对你爱不释手。”

令柔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撇了撇嘴。

“爱不释手"是对物件的形容,她可不是什么物件,她是人,活生生的人。

难道贵为县主连这么简单的常识都不知道么?令柔在内心偏偏腹诽。

赵致渝牵着令柔回到殿内。

小张氏与李寻真都很纳闷怎么这么快就回来,又见令柔脸颊已经不红,这才没说什么。

大张氏与芸香已经忙完回到殿内。

乐师们手拿着不同的乐器开始演奏。

芸香为大、小张氏还有令柔解释道:“太医说,我们家娘娘病在心上,在五脏六腑,建议效仿《黄帝内经》'五音疗疾'的典故,多听音乐辅助治疗。”

令柔看着那些乐师,他们的手里都有一把古琴,且上面有七根弦。

谈到琴可就算是谈到了令柔擅长的领域。

张尧封和苏庆民互相认为他们的情谊是“高山流水”之交,因而张尧封闲暇时也总会给他两个孩子讲述他们之间情谊,为了让两个年纪不大的孩子理解他们的交情,张尧封便给他们解释"高山流水"的典故。

提到“高山流水”,那就不可避免要提到里面的重要道具“古琴”了一一俞伯牙与钟子期因琴声结识、相交,后互为知己,钟子期死后,伯牙自觉世上再没有人能听懂他的琴声,因而将琴摔得粉碎,从此不再弹琴。

而且曹氏这个人,她自己得益于良好的家世,琴棋书画无一不同,对唯一的女儿的培养自然也不会忽视。自打令柔被张尧封所说的"高山流水"典故挑起兴趣后,曹氏便干脆借这个引子,引导令柔学习琴棋书画。令柔也因此,知道了许多关于琴的知识。

“我知道!这琴是七弦,每天弦分别代表着宫、商、角、徵、羽、文、武。"令柔忽地出声,煞有其事解释道。“古琴最初只有五根弦,内合五行,金、木、水、火、土;外合五音,宫、商、角、徵、羽。后来是文王思念其子伯邑考,加弦一根,是为文弦;武王伐纣,加弦一根,是为武弦,合称文武七弦琴。不过主要琴率还是宫、商、角、徵、羽五根。”

芸香笑道:“看来小姐很是博学,连这个也知道。”令柔也笑,十分自豪地说道:“是我娘教我的。”芸香笑了笑,继续说道:"小姐方才解释的不错。”“五音疗疾′就是根据中医传统的阴阳五行理论和五音对应,用角、徵、宫、商、羽五种不同的音调的音乐来治疗疾病。”“五音分属五行木、火、金、土、水通肝、心、肺、脾、肾五脏。”

“不同的曲调能针对不同的脏器治不同的疾病,例如心气不足可用徵调式曲目、思伤脾致脾气虚脾胃不和者可选宫调式曲目、忧伤肺所致肥气虚,肺失宣降所致咳喘,可选商调式音乐、肾气虚、肾不纳气所致的咳喘,可选择羽调动式曲目。”“像今日弹奏的《醉渔唱晚》,此曲与渔歌音同而调异,更有笑傲烟云、醉乡酣美之意,能舒畅身心,增添心气。”大、小张氏闭目静听一会儿,也点头说道:“倒是有那么个意思在,心情确实好上不少。想必是不久前才开始用这个法子的吧?从前都没见过。”

芸香说道:“确实是今年年初开始的。”

令柔忽地又问,“那为什么他们都带着面具,宫里的乐师都要带着面具才能演奏吗?”

李寻真含笑看着令柔,亲自解释:“是我让他们带上的。我唤他们来只是为了听琴声,没耐烦看他们的长相,他们若是各个有张不同的面孔,反倒影响我专心致志听琴声。”令柔点点头,她明白了。

他们都是弹琴的工具人,既然是工具,还有必要分辨是什么形状的么?

一曲落罢,他们又换了一首,芸香解释说这曲名为《渔樵问答》,曲意深长,旋律飘逸潇洒,表达渔樵在青山绿水间自得其乐,放弃功名利禄的洒脱。

据芸香说,这是李寻真最爱的一首。

曲到高昂时,下手一群列坐整齐的乐师中,不知哪一位忽然开始咏唱起来。

歌声浑然天成,如清泉般纯净,嗓音独特而优美,最啧啧称奇的是,此人音色能听得出是清冷如冽的,然而唱出来的歌声却是温润如玉,并且感情真挚,切人肺腑,真是怪哉。令柔寻声望去,想看看究竟是哪个人唱的,可由于他们都带着面具,令柔找了许久也没找出来。

大、小张氏原本闭上眼眸沉浸在美妙的歌声中,然而自那个人开始咏唱后,这两人越听越不对劲,等到歌唱完乐师尽皆退下时,这两人的脸色已经不是一般的复杂,互相面面相觑,眼神一言难尽。

方才那个声音,也太像……

就在同一天,太后的慈寿宫也在招待客人。来者是太后刘氏的娘家侄子刘从广。

刘从广是刘太后的另一个侄子,他兄长刘从德正是遂国夫人王氏的丈夫。

他父亲十多年前已经去世,兄长去年也已经病逝,所以现在刘府是由他当家。

“墨书姐姐,娘娘近来可好?此番唤我究竟所谓何事?姐姐可否提前给我点个醒?“刘从广跟在墨书身后,一面向里走,一面陪笑道。

刘从广年轻,长的也俊,从小就嘴甜,一向非常受刘太后喜爱。

小时候更是经常被接进宫玩。

因此慈寿宫的人对他都非常熟悉。

墨书年纪也就比他大个十岁左右,这声姐姐当得起,并且也算从小看着他长大,两人关系一向熟稔。因此挑眉笑道:“你放心,娘娘唤你来是有要事,不过什么要事我却不知。但你进去后,无论看见什么都不要惊讶,更不要害怕,只安安静静听完娘娘的吩咐,我保管你没事。”刘太后已经过耳顺的年纪,身边的得力助手不知换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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