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梁国公主府。
曹氏将洗完澡的令柔从浴桶抱出来,绕过屏风,将她放在榻上,用毛巾将她身上的水快速擦干后,急忙给她穿上寝衣。
虽然屋子里的炭火烧得旺旺的,感觉不到一丝寒气,但曹氏还是怕女儿着凉,因此手脚相当麻利。
想她以前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自从丈夫去世后,女儿便格外依赖她,事事都要她亲力亲为,压根不让旁的人靠近,久而久之她干活便从一开始的无从下手逐渐麻利起来。
等终于把换好衣服的女儿塞进被窝,又将灌满热水的汤婆子塞到女儿怀里,曹氏才总算松了口气。
站在床边看了一会儿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小脑袋的女儿,才说道:“先自己在床上玩一会儿,娘去洗个澡便来陪你。”
俯身亲了亲女儿红扑扑的小脸蛋,正欲转身离开,却见女儿睁大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她。
“怎么了?是害怕么?不怕啊,娘就在屏风后面,柔儿与娘说话,娘听得到的。”
“柔儿不怕,”令柔摇摇小脑袋,沉默一阵,才道:“娘,咱们是不是要一直待在这了?我想婆婆和大哥。”
令柔口中的大哥是她庶兄,名张化基,比她大三岁。
因不是曹氏所出,加上又是男丁,所以曹氏出来时并没有带上他。
曹氏默了默,坐在床边给令柔掖了夜被角,“柔儿不喜欢这里?”
“不知道,我都还没有在这里待过,如何知道喜不喜欢?”说着坐起身,一把扑进母亲怀中,仰头笑嘻嘻看着曹氏,“不过有娘在,柔儿就很开心。”
曹氏笑着用被子将女儿裹起来,将她包成蚕宝宝抱在怀里。
“可你不是说想婆婆和大哥吗?若是在这里陪着我,就见不到他们了,就算这样柔儿也愿意?”
令柔皱眉,“那我们是要一辈子待在这里了?”
“当然不是。等娘把府里的这批女孩子教完,咱们就能回家了。平时也可回清河县探亲,到时就能见着婆婆和大哥了。”
令柔撇嘴,“既然不是一辈子不能见面,那柔儿还是要跟娘待在一起。”
听着女儿天真诚挚的童言童语,曹氏的心软成了一摊春水,感动得一塌糊涂,但还是忍不住多嘱咐几句。
“不出意外的话,咱们要在这里生活很长一段时间。这里不比家里,府上主人的身份更是十分尊贵,柔儿以后要懂事,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不要对外人发脾气,要私下偷偷跟娘说,娘自会为你料理好一切,知道么?”
令柔点点头,黑亮的眼眸忽然紧盯住曹氏,“娘之所以接下这份差事,都是因为顾及我么?”
曹氏大吃一惊,忙问,“为什么这么说?”
令柔嘟着一张小嘴,奶声奶气说道:“我听到的啊!娘与严娘子说话又没有避着我。”
曹氏从前只常听丈夫说令柔早慧,未曾想聪慧至此。
她以为女儿是听不懂她与严氏话里话外的利益关系的,这才没有避着她。
哪曾想她全程听得明明白白。
慧极必伤,曹氏脑海里忽然涌现这句话,小孩子懂事太早未必是件好事。
她们又是寄人篱下,不比在家里随心所欲,小孩子在这种环境下懵懂些可能会更好,太过敏感容易生心病。
即便不懂事犯了错,只要不是什么不可挽回的大错,人家看是这么小的一个孩子,也会一笑而过。
可偏偏她的柔儿早慧至此……曹氏不知该欢喜还是忧愁。
半晌,曹氏才爱怜道:“这些事,柔儿无需放在心上,咱们虽说寄居在这府上,但梁国公主与你两位姑母是至交,我们也并非卖身在此,娘是正儿八经拿着受聘文书过来上任的,是客人不是奴才。”
“柔儿以后生活在这里,不必提心吊胆时时刻刻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平时在家里怎样在这里就怎样,出了事有娘顶着,无论发生什么娘都会为你撑腰做主。”
“不过有一点须得牢牢记在心中,无论对这府上的谁都要礼貌些,以礼待人,遇见上了年纪的,喊声大爷大娘,比我年轻的则喊哥哥姐姐。”
许是忽然反应过来自家女儿是腼腆矜持的性子,忙又补充,“喊不出来就对他们笑笑,别沉着一张脸,有什么事一律推到娘身上。听明白了么?”
令柔似懂非懂般点了点头,却还是一错不错看着曹氏,“娘还没说究竟是不是因为我才留在这的。”
曹氏叹道:“不止是为了你,也是为了娘自己。”
正说着,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
“曹娘子,可睡了?”
曹氏听出来人是严氏,忙将令柔重新塞回被窝起身去开门。
“没睡呢。”
打开门一瞧,正是严氏,身后还跟着两个提灯的婆子。
曹氏余光瞥了眼院子,外头正下着大雪,院子里更是白雪皑皑一片。
“大冷的天,姐姐怎么来了?”
曹氏作势要迎她三人进屋。
严氏却摆手:“我就不进去了,只是路过时见你屋子还亮着灯,便过来瞧瞧。可还住得习惯?缺什么尽管跟管家婆子说,不要不好意思。”
“这是自然,娘娘不把我们母女当外人,我们自不会再扭捏客气。只是府里准备得周道,屋子里的东西一应俱全,确实没什么缺的。”曹氏客气道。
严氏笑着点头,“这便好。前些日子娘娘嘱咐我去府外采买布料,今日刚好完事,我正要去找娘娘报备,就不与你多说了。”
两人又是寒暄几番,严氏才离开院子,往梁国公主的住处走去。
同一片夜色,梁国公主府内,一座明显大得多的院子灯火通明。
严氏进到厅内,先与徐娘子问候几声,得知公主正等候她,忙进到内室。
只见一个衣着俭朴,气质却异常超然华贵的妇人正盘腿坐在榻上打坐。
妇人双目紧闭,神态安然,双鬓略微染白,瞧着已是上了年纪。
论理严氏身为她的陪嫁丫鬟,两人年纪应相差无几,可严氏瞧着只约莫三十出头,这养尊处优的公主娘娘却是四十往上的岁数。
如此异常,只因这梁国公主当年并不受宠,更不受哥嫂的重视,因此拖到二十来岁方才议婚。
平时伺候她的人也少的可怜,一双手数的过来,因此出嫁时,伺候她的宫女不论年纪大小一律充当陪嫁。
与她年纪差不多的陪嫁宫女倒也有,近身伺候的徐娘子便是当初那批年长的。
等到那批年长的不是死便是嫁出去,这才让下面年龄小的顶上,严氏因此有了机会。
严氏一进来,妇人便察觉到,缓睁双目,露出一双枯寂晦暗的眼睛看向她。
“事情办妥了么?”
严氏忙道:“办妥了。给曹娘子单独准备了一座僻静的院子,还派了一个丫鬟料理她母女俩的生活,今晚的洗澡水便是那丫鬟烧的,听李婆子讲,是个老实能干的孩子。”
梁国公主点点头,“这也就罢了。”又问,“你这几日在外面采买,可有听到什么风声?”
严氏心领神会,将打听到的消息告诉梁国公主:“娘娘猜得果真不错,刘府那位果真是个耐不住寂寞的,听说陛下已经准许那王娘子自由出入禁宫。就在半月前,陛下特地派人接她进宫,隔天早上才回去,宫里到处是风言风语,听说陛下为平息谣言,预备封她做遂国夫人呢。”
严氏口中的王娘子乃是刘太后侄子刘从德的妻子,姓王名怜梦。
要说这王怜梦也颇有一番来历。
天圣初年,官府为十五岁的皇帝选妃。
这王氏原是商户之女,因姿容绝美进京备选,又因极为貌美,被皇帝一眼相中,执意要选她为妃。
奈何彼时是刘太后摄政,皇帝并没有话语权。
刘太后不同意王怜梦入宫。
认为她妖艳太过,倘若进宫为妃,会让还年少的皇帝沉迷女色,不能专心政务。
宫里唯一能做主的人不同意,即便皇帝再不甘心,王怜梦最终也没能进宫。
就在皇帝还为失去一个绝色美人黯然神伤时,这刘太后不知怎么想的,前不久才百般阻拦自己名义上的儿子纳这个女子为妃,却反手将她嫁给了自己的娘家侄子。
若是没有这一出,兴许皇帝说不定就忍了,毕竟天底下美女多的是,没必要执着到即便她嫁为臣妻也不顾一国之君的身份同她暧昧,可偏偏一世英名的刘太后就是干出这等糊涂事。
刘从德死之前王怜梦还不敢做的太过,只私下与皇帝暧昧,等到今年年初刘从德病逝,这两人的关系直接被皇帝摆到明面上,存心要让刘家上下包括刘太后难堪。
就连王怜梦与刘从德五岁的儿子,也因皇帝对他十分宠爱,加上他母亲与皇帝的特殊关系,导致关于他身世的谣言在整个东京城传得沸沸扬扬,真真儿是将刘府和刘太后的脸皮往地上狠狠地踩。
如今随着王怜梦正式被封为遂国夫人,他刘家已然成了整个东京城的笑话。
事情发生到这种地步,不知当初的始作俑者刘太后有没有后悔过。
面对刘太后这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糊涂行径,梁国公主惟有冷笑。
她受这么多年的委屈,不怨恨皇帝赵祯,只因她明白,前朝后宫,赵祯从未真正做主过,就算到今天,依然是刘太后在摄政,她这皇帝侄儿压根就没有半点说话的余地。
同是天涯沦落人,梁国公主甚至还颇同情她这大侄子呢,不仅收不回自己的皇权,还要认贼做母,也不知等到刘氏驾崩的那天,得知自己原本身世的他受不受得了。
思及此,梁国公主毫不客气地讥讽道:“这事打的可是他们刘家的脸面,刘氏自以为当了摄政太后,便能为所欲为,什么好东西都往娘家搬,连天子也敢不放在眼里。”
“若祯儿是她的亲生儿子也就罢了,偏不是,就敢这样得罪他。”
“如今祯儿已过弱冠之年,不再是少君,她依然把持着朝政不松手,想必祯儿心里对她定是满腹怨恨,只是顾及母子情分不敢做什么出格的举动。”
“人都说皇帝是因对这王氏欲罢不能,情深义重才肯舍下帝王之尊与她苟合,我看未必,这孩子呀,估计是想借这件风流韵事抗议刘氏专权。”
严氏揣度着梁国公主的心意,陪笑道:“正如娘娘所言,陛下深谋远虑,已经开始为将来主政做准备。太后纵使再霸道专权,年龄也大了,活不了几年,更活不过陛下。娘娘此番培养女孩子进宫,若有几个能得陛下青眼,咱们公主府定能凭借这股东风顺势而起,飞黄腾达。”
梁国公主啐了她一口,失笑道:“你既是个粗人,就不要学人家夫子文雅的做派,‘深谋远虑’是这样用的?他与王家丫头那事可委实上不得台面。”
“他呀,也是被逼得没法了,上上下下皆被刘氏一党把持的密不透风,否则也不会二十多岁的年纪还不知道自己的生母另有其人,服侍他的人皆因惧怕刘氏的权势不敢多言。”
“唉,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只能借这种风流韵事不痛不痒给刘家难堪,旁的什么也做不了。”
严氏忙陪笑,“娘娘所言极是。不过有一事奴婢不明,既然朝堂依然是太后说了算,为何她会放任王氏一事闹得如此沸沸扬扬,使她刘家成一个活笑话?若只是传闻也就罢了,可那王氏如今时常在宫里过夜,这……这恐怕太后娘娘定不会不知情吧?”
梁国公主满含深意瞥了严氏一眼,“你是不是打听到什么了?”
严氏谄笑一声,道:“只是些捕风捉影的消息,当不得真,娘娘只当左耳听右耳出,不必放在心上。”
在看到梁国公主轻微点头的动作后,严氏才压低声音说道:“听说宫里的那位,在入秋时节着了场风寒,一直没好干净……”
言尽于此,梁国公主已是豁然开朗,冷哼道:“若非如此,恐怕陛下这‘遂国夫人’也不能封得如此顺利。她竟也有害怕的时候?哼,只不过她得罪陛下的可不止这一桩,也不知在她死之后,她心心念念记挂的刘家会不会被得知真相的陛下降罪波及。”
严氏明面上是主管府里对外采买的事务,实际却兼任打听东京城有关皇室以及刘家小道消息的任务。
这回有关刘太后身体不虞的秘密,便是从刘府传出来的。
梁国公主在宫里虽有令柔两位姑母做眼线,可她二人位份实在低,只能与她聊些宫里众所周知的新闻。
她本身不是个擅长交际的人,朋友寥寥无几,随着她家官人失势,更是没有多少人愿意与她家往来。
但她又不甘心自家就这么被抛弃在权力的边缘,因此刻意交好令柔的两位姑母,确保她跟得上宫里的节奏,不至于消息闭塞。
令柔姑母与梁国公主是几十年的交情,说服她们并不难,况且送女孩子进宫也不是什么出格的举动,臣子取悦君王在这个时代是天经地义的事,即便被有心人公布出来,顶多是惹后宫的娘娘们不快罢了。
只是严氏的这种消息渠道可就难了,不是说找就能找到的,须得提前布置筹谋方才能成事。
是以,她们早在三年前就确定了这项计划,并着手布置一切了。
三年前,正是宠冠后宫的张美人仙逝之年,而令柔与那位张美人同样出自清河张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