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如织,为夜色披上了一层朦胧的纱幔。街道两旁林立的商铺早已打烊,门上的铜环在残风中轻轻摇曳发出吱呀声响,白日里繁华的汴京城陷入沉睡。
咚!——咚!咚!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街道上空无一人,远处回荡的更鼓声,打破了夜的寂静。
一位弓着背的老者,踏着湿滑的石板路,缓缓来到了李家府邸的大门前。
扣扣扣——
只见老者身上披着的那破旧蓑衣,雨水顺着蓑衣的缝隙滴落,汇入地面上的水洼之中。
滴答滴答。
当他来到李家门前,那急促而有力的敲门声,就像是在这寂静的夜晚中投下了一颗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
李家的大门紧闭,敲门声过后,门内似乎有微弱的烛光透出,睡梦中的门房被吵醒,打着灯笼前来查看。仆人揉着惺忪的睡眼,披上外衣,蹒跚地走向大门。不多时,门被轻轻拉开一条缝,露出一张好奇又略带警惕的脸,“谁啊?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老者没有说话,低着头,让人看不起脸,门房打起精神来,眯起眼睛试图分辨来人究竟是谁,“老丈,您有事吗?”仆人探出头来,似是不解。
深夜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老者还是没有抬头,声音低沉而神秘,仿佛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快些通报你家家主,就说有急事相告,关乎生死。”
“什么?”门房一滞,并未听清,“老丈你再说一遍。”
老者微微抬起下巴,没有重复,语气更加急促,“没时间了,快!”
仆人闻言,终是反应过来,脸色大变,连忙点头,不敢怠慢,“老丈您稍等。”急忙打开门闩,门吱呀一声打开,只见老者身形一晃,已站在门内。
蓑衣上稀稀拉拉的雨水浸湿的地面,他的眼神深邃而复杂地看了一眼不知所措的仆人。
门房惊讶,来人原来并不是什么老丈,而是一个和自家家主差不多年纪的人哩。
“我没时间了,将此信交予你家家主,想活命,就快点。”
老者,不,现在应该称呼为郎君了,将一张纸条塞入仆人手中,转身欲走。
仆人拿着纸条,愣在原地,直到老者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才回过神来,急忙跑去内院通报。
屋内,灯火通明,李家的主人被仆人的惊呼声唤醒,聚集一堂。
李崇明沉稳地接过纸条,借着烛光阅读:“这……”
纸条上,寥寥数语,却透露出一股不祥的气息。他一字一句念给在场的众人听,字里行间表明的意思,让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寒意。
李崇明将纸条放置在桌面,眉头紧锁,“我们李家终是终是碍了别人的路。”信中所言,是数月前沈圣人一案有了证据,而这个证据直指他李崇明。让他速速决断,是生是死,就在今夜。
“阿郎,会不会是有人恶作剧?”叶小栾坐在烛光摇曳的屋内,手中拿起被丈夫反复查看的信件。她的眉头紧锁,眼神中透露出不信与担忧交织的复杂情绪,“这封信,来得太过蹊跷,不得不防。”
“阿栾。”李崇明柔声唤着妻子的乳名,摇了摇头,“连累你和孩子了。”
前些时日,李崇明就隐隐约约有预感,汴京似乎要变天了。
他李崇明不过一介翰林医官使,干的都是治病救人的活。本以为只要他不肯,那些人就会放弃,谁承想,终究是挡了那些人的路。
他不会拒绝。
只是,看着夫人叶小栾担忧的神情,他……是不是做错了?
“我们是夫妻,夫妻一体,你在哪我就在哪,生死无悔。”
叶小栾脸色一白,抓紧了丈夫的衣袖,语气坚定回应道。
李崇明看向陪他已度过半辈子的枕边人,不知不觉,当初天真烂漫的女郎如今已经可以和他共同抵挡风雨,垂落的青丝梳成了妇人发髻,看向自己时努力藏起眼中的不安。
“好。”
李崇明沉默好一会儿,最后回了‘好’字。
“兄长,是何人要害我们李家?”
“长音放心,兄长会保护好你们的。”
李长音,作为李家的小女儿,平日里总是无忧无虑。李家人员简单,自小李长音和哥哥相依为命,她知道李家和汴京那些盘踞了百年的世家是不一样的,他们家全靠哥哥才有的今天。兄长出自寒门,一个无根基的人能掌翰林医官院,可想而知,付出的艰辛定是要比别人多得多。
汴京各家的女郎也总是有意无意地在宴会上将他们李家作为谈资,李长音生怕给兄长惹了麻烦,渐渐地就不爱同那些人凑一起,说她孤冷清高也罢,也好过同那些人装样子。
前些日子,嫂嫂生下大姐儿取名朝颜,本应该是件喜事,谁曾想碰上了沈圣人崩,连个庆贺也没有,官家下令国之上下斋戒三月。嫂嫂底子原本就不好,这还没出月子呢,大姐儿粮就断断续续,哭声跟小猫似的,让人心疼。
“官人,你说吧,该怎么做?”
叶小栾想起内室中熟睡的大姐儿,这是她和官人的第一个孩子,来之不易的孩子。
“前些日子我已经遣散了一批奴仆、侍女,现下家中也不剩几人了,给他们一笔安身立命的银钱,让他们尽早离去吧。”
“好。”
叶小栾一口应下,心中快速盘算着家中的账目所剩。
深夜的李家,院子外三三两两的奴仆、侍女站做几排,汇聚到院中。
侍女忧心忡忡讨论着家中的变化,奴仆插话附和。
雨势渐小,轻轻地敲打着屋檐、树叶和青石板,宛如一首悠扬的夜曲,却又带着几分凄清与寂寞。
飘落在发梢和肩上的雨丝已无暇顾及,人到齐后,叶小栾让管事将装有银子的箱子抬出,看着一张张熟悉的脸,口中无言,宛然一笑后,让管事给他们分发银钱。
侍女和奴仆也无须多问,心中明了,其中平日里在叶小栾跟前照顾的那几个侍女,眼泪哗啦啦地就下来了。
织画道:“娘子,婢子不走。”
晓春也下意识摇头,“娘子,你别赶婢子。”
“都办好了吗?”
李崇明从中堂走出来,在叶小栾离去后不知与妹妹李长音说了什么,李长音此刻也是眼中含泪,步步紧跟在她的兄长后面。
“嗯。”叶小栾微微点头。
“郎君,娘子,奴不走。”
“不走,奴也不走。”
“婢不走。”
见李崇明后,人群中突然有一奴仆高呼,其余人纷纷向二人下跪请求留下。
离了李家,他们怕是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主了,郎君温文尔雅,娘子温婉贤淑,从不随意打骂他们,逢年过节的,还能收到节日礼,这么好的人呐,老天怎就不睁眼看看。
“都起来吧,别耽误时间了,去吧,要是李家无事,大家再回来就是。”李崇明躬身扶起离得最近的管事江房,“速速离去。”
无事最好不过,但是李崇明做了最坏的打算,是以从前几日便开始有序地遣散家仆。
夜色笼罩,云层后的素光照着路,李家侧门开了一道缝儿,侍女、奴仆鱼贯而出。
安顿好人后,李崇明的心放下了大半,还有小半……
管事江房坚决不走,报信的门房是他的儿子,父亲要留下,他作为儿子也当一起。
李崇明带着几人回到中堂,他和叶小栾就这样静静地坐在上位等着。
李长音抱着没醒的大姐儿站在边上,小声抽泣。自幼失去父母的她,是由兄长、嫂嫂带大,二人就是她的最大依仗。李长音不敢放声大哭,吵醒怀中的大姐儿,她方才答应过兄长,她不能叫他失望。
只是手中不停地颤抖着……拼命地压制,李长音你怎么如此不争气。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声,打破了府邸内的平静。
李长音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紧接着,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盔甲的碰撞声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大门前。
门外,传来了精兵们冷酷无情的声音,“官家口宣,翰林医官使李崇明,任之以职,为奸宄,意图谋害沈圣人,实为不忠,罪大恶极,给我围起来。”
“是。”
精兵们纷纷挺直了腰板,紧握手中的武器,高亢有力回应。
“你,你那边,你们去那边。”
随着将领一声令下,精兵们逐渐汇聚成列后有序散开,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脚步声开始奇妙地重合在一起。
“开门。”
将领大手一挥,前行的精兵刚要撞开大门,却发现大门仅仅只是掩上。
“倒是识趣,你们几个先跟我进去,剩下的,给我守好喽。”
提举皇城司凌三山带着两位指挥使抬着两口大箱子踏入李家,径直穿过前院来到中堂。
“值钱的都给我先放进去。”
凌三山看堂上的人就这么安静坐着,偏过头去吩咐道。
“李大人见谅,凌某是个俗人,大晚上的,兄弟们也都辛苦了。”
“凌大人深夜到访,不巧仆人已睡,茶汤未热,是李某失礼了。”
李崇明就这样坐着,看着下方戴着佩剑,穿着寒衣铁甲的凌三山,叫了一声来人。
叶小栾想躬身行礼,想起了凌三山的来意,也就跟着没动,冷眼看着那几人。
门房壮着胆子抬起头看向为首的凌三山,目光中难掩惊讶之色,失了神态,“你……”
还是管事发现了儿子的不对劲,将人拉了回来。
“敢问凌大人我李崇明到底犯了何罪?劳您兴师动众前来。”
“你不知?”
凌三山反问。
“不知。”
李崇明答。
“身为翰林医官,以身份之便,下毒谋害圣人。官家开恩,愿给你机会到殿前辩一辩,三山忠于官家,自然是要为官家分忧,将罪人缉拿归案。”
凌三山说得大义凛然。
“笑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李崇明自认为无愧于心,我,不认。”
“很好,硬骨头,我喜欢。”
凌三山松了松筋骨,嘲笑道。
李崇明牵紧妻子的手,手上的青筋爆出,“人活一世,无非是为了清白二字。”但君要臣死,他认,只是愧对师傅。
“阿明,医者的德行远比医术重要……”
“师弟,师兄我生性爱自由,江湖多逍遥快活,朝廷中人都爱弯弯绕绕。师兄我就等你混出头了,他日我无米下锅,就来汴京找师弟救济。”
“阿明,别听阿寂那个混不吝的,胡言乱语,他呀就是懒。”
李崇明想起临行前师兄和师父插科打诨的话语,心中满是嘲笑。
那么简单的道理,只有他不懂。
……
“呜哇呜哇——”
大姐儿哭声乍起,让叶小栾心头一紧,侧身回过头看着手足无措欲要哄人的小姑子李长音。
凌三山没有呵斥责怪,看了一眼朝他点头的李崇明。
一炷香后,凌三山踹门而出,手中握着离开剑鞘,彼时还在淌血的长剑踢门而出,“提举翰林医官李崇明,负隅顽抗,现已伏诛。”
凌三山气势惊人,在场无人敢质疑,长剑归鞘,一个翻身上马。抬着箱子的副手将箱子弄上马车,也跟着扬长而去。
“大哥。”留下的精兵手肘碰了一下身为指挥使的大哥王撒,示意他看两眼,“也不知道拿了什么好宝贝。”
“住嘴,当心祸从口出。”王撒瞪了他一眼,“走吧,该我们喝点汤了。”
细雨绵绵逐渐转为倾盆而下,瓢泼大雨狠狠地砸在窗户上,噼里啪啦扰人清梦。
家家户户都紧闭着门窗,生怕一丝凉意或是雨水渗透进来。破子柩窗上凝结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模糊了视线,也似乎将屋宇内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
喧闹后,飞奔的骏马溅起层层水花,留剩门户洞开的李家府邸直直伫立在墨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