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长辈
翌日卯时,蒙蒙灰的苍穹东边,云层里碎金烁光,霞光浮游天地。
城西百姓夏日每到卯时一刻,市井小巷里,缕缕炊烟,家家门前都摆着今日下地用的锄具。
常幸带着衙役礼貌登了几户人家门,说词毫无二致。“苏父早早过世,苏母也患弱心症,苏庭幼年与家母艰难度日,好在苏庭自学自画,以卖画为生,既是个营生,也能照顾家母,弱心症需常年汤药灌着,是治不好的长久之症,连着药停三次,将再无生还可能。苏母今岁开春就是不愿拖着苏庭,私里停了三次药,睡梦中过世的,那苏庭精气神一下消了不少,往常没口没夜作画,夜里苏家羊油灯一直亮着,两三天一幅,后来十多天没一幅,哎,真是可怜。”陆简昭推开那道没一丝灰尘的木门,青砖小院,青树见青果,苏庭家中三间屋子,门敞亮开着,都被打扫的一尘不染,纸窗上的新岁油纸崭新,仿佛昨儿是新岁佳年。檀允珩手扶了下东屋门沿,阳光蓬照,砖石盛暖,素净的一间小屋,满屋亮堂堂的,一张榻,一张长几,几个箱笼。
她下意识左顾,望到了那张作了大半的画,走过去看,是幅提了名字的画,《赠友人舒珺》。“苏庭若真不想活了,何不等这幅《赠友人舒珺》作完再走,只作多半何意。“檀允珩挪开镇尺,画纸被她细细端详,字迹跟她那幅提了字的《赏月景》倒是一致,天底下没有画师,对画作不执着的,作不完的画就如一根刺扎在心中,吃不好睡不下。
画中雏形是一棵木棉花,树下一个秋千架子,没来得及画人。
是不愿画!
对。
画师会画作总有执念,不会没来得及。
陆简昭迅速将此画一卷,和檀允珩回了司昭府。大大
这月十五,檀允珩十分纳罕沐休一日,巳时末,她便登了城东央氏家门。
她和央玉兰画舫碰面次日,这人给公主府递了帖子,邀她携陆简昭一道上门合宴。
央府上下因着郡主和陆世子缘故,昨儿个就将府上里里外外清扫个遍,甚至连养的猫狗都洗洗涮涮一遍,生怕有个什么闪失。
她回贴写下巳时末至,陆简昭稍后,央玉兰巳时初就在金柱大门外等着,眼快捕捉到那辆简约不失雅致的马车,和白云炽光下那块府牌,穿梭在车水马龙中。央玉兰提着裙摆下阶,接到檀允珩后,二人一并踏门而入。
央玉兰的父亲早年走南闯北,行走的人脉,今日阖府,凡央府下了帖子,空无缺席。
水榭花亭里,晚辈落落大方,长辈侃侃交谈,好不热闹。
长廊下,央玉兰双手拽着檀允珩衣袖,说道:“民女近日临摹一幅郡主的山水墨,想请郡主帮民女指点一二。”“好。"檀允珩手缓缓摇着一把素双面扇,扇面绣着一只玩着玲珑球的老虎,临摹这事她听过一二,是柳家买在她的画,放风出大家皆可上门临摹,为招揽闲文雅士,也为来日商行官场之下,能通融一二,跟南承瑾的做法相似。这两家人还真有意思。
央玉兰拉着郡主到自己闺阁中,珠帘脆声,她从画缸里找出自己临摹那幅,押开给郡主看,“那日柳府广邀天下闲士来临摹郡主的画,民女技痒,也临了幅。”“多了锐气,自然少了山水意韵。“檀允珩扇头抵了下画卷上的景,“你那幅《林中鸟逐鹿》,着重相辅相成,构景便不那么重要。“她寻了一旁的圆杌来坐着,随口一提,“你这字写的不错。”
央玉兰拿着画往她身旁一坐,眉心一皱,从八仙桌上斟了两盏茶来,“这难道并非郡主的字?“郡主也不是会自夸的性子,难道她临摹的也是假的?
“并非我的字。“檀允珩静色道,轻抿茶水,画上的字跟苏庭半幅赠友人图一模一样,央玉兰连字迹一并临摹,要么是眼前女子所言非真,要么半幅画名是有人刻意写下。能练就和苏庭几乎无差的字,下了不少功夫,才能跟她家中那幅《赏月景》提字完全一致。
央玉兰一脸可惜,拿着画作上看下看,左看右看,遗憾:“这柳家说此乃真迹啊。”
檀允珩将茶盏一放,问道:“入柳府的闲士中可有人疑虑那画真假?"她不大信去过瑞亲王府的贤士,没到柳府当过闲士,再者说,瑞亲王府和柳府达成一致,都是假的,又或是从入了游船画舫挂卖的画就是赝品。画是她的贴身丫鬟拿去挂卖,不会出岔子,剩下的人中何人谎话连篇呢,画舫里的游客在挂卖时也是见过她画的,极大可能是画在画舫就被掉了包。
她的画一向珍贵,亲过了商奚罗的手,才会挂卖,若不是商奚罗做手脚,就是画舫挂她画的小二有很大的问题。央玉兰摇头否认,“没有,甚至有闲客说是去过瑞亲王府,这就是真迹,特意赶来临摹一幅挂在家中。”趁着央玉兰卷画空隙,檀允珩转了话锋,“我见苏庭家中有幅未作完的画作,你前去拜苏庭,可否有听其说说那画上准备画何物。"她不确定字迹出自谁手,话里透着对苏庭那幅未曾作完画作的惋惜。
央玉兰十日前去的苏家,她印象深刻,苏庭姐姐是个顶好的人儿,她一说就应下了,除了几日前在画舫挂卖那幅,没再听说什么画,“民女去过苏庭姐姐闺中,只看到那幅几日前被买走的画,没听有旁的一一"她停顿了下,忽而反应过来,看着郡主。
央玉兰记得苏庭姐姐是弱心症身逝,那告示上贴的明明白白,早年她随父母走南闯北,听过不下数中医治不好的病症,只能依药物得控,药停身死。她半路出家的一个画师,作画完,试图走捷径,直接拜了苏庭为姐姐,化了自己名字,只为能在游船画舫挂卖,让众人见得她的画作。作画都集中精力的,常常误了饭点。
苏庭姐姐画卖的价钱昂贵,绝非买不起汤药,哪怕私自停药,也一定会将画作完整。
半幅画作要么是苏庭姐姐刻意为之,要么药停是被逼迫的,唯不会是苏庭姐姐自己偏那日不想活了。央玉兰脸色呆滞一瞬,出了一身冷汗,“郡主的意思,那画是苏庭姐姐刻意而为。”
这个反应很好,檀允珩排除了眼前女子的嫌疑,话可作伪,下意识反应骗不了人,“你去柳府前可有透露过会作画?”
央玉兰一口饮了茶水,压压惊,“没,从未透露。”“柳府人清楚你会作画,那你清楚他们什么?“檀允珩给人提了个醒。
她随父母,性子坦荡,从不背后蛊人,周转各城多年,她学了不少为人技巧,去柳府,她没想过作画会是弱点,郡主的话点透了她,不要轻易曝露自己的心头好,她知道了,也确实不懂,有心问道:“民女不知作画为何会一一”
“央府没落脚都城,柳府定然万般供着,央氏是个行走的商活,来日走货比旁人多了门道,两相齐好,岂非无缺。央府扎根,你猜城中商人会常去城东首富家中坐,还是来手中有着百城人脉的央府。“檀允珩的扇面戳了下央玉兰手心。
这点她想到了,还是理不顺其中绕弯。
央玉兰父母也跟她讲过此话,在城中谨言慎行,临摹郡主的画作,怎需谨言慎行呢,于谁都是三生有幸。作画能被人抓什么把柄。
檀允珩想了下,央玉兰不明白之处,细心教导,“明目张胆去作画,已是很好,人人都像你与家中父母那般爽朗处事,才行得通,你父母有顾虑,尚未摸透城东富商,不磨你天性,才有了这场阖府,央府买现成宅院,阖府圆宴往好听说是流水宴席,往难听说,就是你父母在拢人心,来全你的性子。”
她索性往透了说,“柳府人瞧过你的画作,懂行的人知你画风,那幅《林中鸟逐鹿》便以曝露在人群,化名无用,我看过你两幅图,风格不一,悉知一个人的画风不因风格而变迁。柳小姐那日也在游船画舫,我记得她也学作田。”
央玉兰怕郡主说这么多,口渴,又给她斟了茶,“知道会如何?"她绞尽脑汁想了一下,没想出来。“两个线索,你临摹假以乱真,且能在游船画舫挂卖的化名′苏易’,我记得在画舫挂卖的画师只一位姓苏,苏庭,以苏姓进画舫,必和苏庭有关,。柳小姐故作害怕把苏庭的死公布于众,招我过来,惹得众人一眼便知苏易画作是我夫买走,苏庭死了,苏易'出了名,玉兰妹妹想想,苏易’会不会因得了名声,杀掉苏庭,取而代之。再有,你临摹功夫好,趁着昨夜风声,口口相传苏庭究竟如何死去的,画舫是否声名狼藉,′苏易′悄悄潜入苏家,临摹那半幅′赠友人舒珺'五字,顺带害死柳小姐。
天下无不透风之隙墙,早日你去拜会苏庭,许就被人跟踪了,再早些你随父母决定在都城落脚时。央玉兰轻拍了一下桌沿,郡主在她也不敢重拍,“那郡主怀疑我吗?"问的干脆,这逻辑丝毫不差,罪名在她身上,还真是难以开脱,即便她家中下人能帮她自证,也有帮她说话嫌疑。
“怀疑过。“檀允珩坦荡道,她是个司昭,平等怀疑每个与案件息息相关的人。
央玉兰把刚刚屏息那口气喘了,“那就好。”不一会儿,央府下人寻过来道:
“郡主,小姐,柳小姐说要见小姐。”
下人退离后,央玉兰记起一件事,城东一直有传闻柳舒珺是大皇子的幼妹,甚至她作画那日,和柳如珺都无任何交集,怕是有人看到郡主同她在一起,特意来请的。檀允珩起身,“去听听柳小姐想说什么?”央玉兰不是个爱打听事儿的人,柳舒珺是大皇子的幼妹,此话一听做不得真,风言风语不见得郡主没听过,置之不理是不与旁人计较是郡主的作风。
过廊美人椅上有零散坐着纳凉的富家小姐公子,央府奢华,廊下随处冰鉴,就差拿冰铺地了,柳舒珺跟几位姐姐坐在一起不知聊到什么,嬉声不断,目光时不时往曲廊尽头那边瞥着。
檀允珩和央玉兰打上了曲廊台阶,廊下众男女一并起身施礼,待二人走近一点,就听柳舒珺又拂了一礼,还是长辈礼,“舒珺多有叨扰。"摆明说出她知道郡主和央小姐在一块,依旧喊了央小姐来的难处。
一个长辈礼,莫说檀允珩只长柳舒珺一岁,就是二人同岁,她也受得住这份大礼,况且按辈分,柳舒珺喊她一声姐姐不过分,落落大方礼数周全,很有大家风范。檀允珩依柳舒珺对面美人椅空位坐下后,众人才坐,她舒而一笑,“央府阖府大喜,我也跟着沾光了,小舒可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