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一大早,陆简昭乘马车去往城东一处风景上乘山水庄子,庄子是三公主府上的,住着的是三驸马。
三公主年少心盛,虽然母妃是平头百姓,好在容貌名满天下,被掳入宫侍奉先皇,荣宠一时,有了三公主后,也成了先皇众多旧爱中一个,但三公主随母妃,姿容一绝,容貌不能当饭吃,却能赏心悦目,得了个好郎君,夫家为先皇尽心竭力,早年嫁人,风光一时。
夫婿待她极好,儿女双全,好景不过几年,令元帝欲把公主所生养的长子接进宫中,还推了另外条政令,“即日起,公主不再下嫁,驸马入赘,所养子嗣,改随国姓。”
三驸马不愿改姓,更不愿自个孩子入宫,三公主于驸马有情,不愿和离,支持改姓,二人僵持,最终三驸马自请下堂,搬到庄子里一个人过日子。
庄子山水环绕,清新浑成,雨中盎然。
陆简昭被三驸马身边下人引到庄子里时,三驸马正背对着他,坐在廊下花架子旁摆弄花草,他撑伞走近,只听三驸马对下人道:
“你们都下去。”
陆简昭走上台阶,把油纸伞合上,放在角隅,方礼貌道:“在下,昭平候府,陆晏。”
此人一家卷入当年夺宫之乱,力保先皇,令元帝念其忠心,贬为庶民,念三公主真心喜欢,也没勒令三公主与三驸马和离。
三驸马,名闻琅。
闻琅拿着交刀慢慢剪掉多余花枝,没因人来而上心,只道:“闻陆世子英明勇武,乃我朝功臣,闻某有失远迎。”
话漫不经心。
“三驸马言重。”陆简昭不曾客气,说得毫无情绪,他来有正事,直接坐在三驸马提前给他准备的圆杌上。
三驸马莫名快话,“叫我闻琅。”
陆简昭脸上快然闪过轻笑。
怪不得明仪郡主讲,三驸马此人好面子,前二十年顺风顺水的,出身世家大族,天之骄子,御前侍卫,迎娶美娇娘,一朝遭贬,尚可缓和,但绝对缓不了子女改姓,自己入赘,接受惯了旁人称呼闻世子,受不得驸马称谓。
天下男子亦如此。
依军营糙话讲,三驸马只是披了层凤凰壳子的鸡。
陆简昭神色淡淡,熟视无睹,故意道:“三驸马若不喜欢,我这儿有一妙计,可还三驸马自由身。”
闻琅闭眼叹息,他手中交刀被他捏的发抖,一气之下,花枝被剪了个不成样子,如果他能摆掉‘三驸马’头衔,他很乐意,只是此前,他不想再听到
三!驸!马!
闻琅宁愿和家人一同做个庶民,态度坚决道:“闻琅洗耳恭听。”
陆简昭捏人短处,本没打算拐弯抹角,“你可知,三公主着一妇人孙萍在街上大骂端蕙长公主驸马,撇下糟糠妻,为攀高枝入长公主府,辱骂郡主。”
闻琅日日被关在院子里,素日除了三公主念及旧情过来探望他,甚至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愿来看他,外头的事他悉数不知。
当年他搬来庄子前,有所耳闻,端蕙长公主新纳了驸马,携女入府,其女被长公主视若亲女,册封郡主。
都城百姓人人皆叹,这位郡主天生好命,父亲一朝被长公主看上,连着郡主也飞上枝头变郡主。
再往后,他被困于此,与世隔绝。
三公主的龌龊事,他不愿听,娶之,与其做几载夫妻,他不悔;于人决裂,他亦不悔,心有坚守,不可摧残。
借此和离,他心向往。
闻琅道:“不管世子爷成算何事,闻某唯有一求,与妻和离,还我自由身。”
“我来,就是只为你与三公主和离。”陆简昭从袖口拿出一张盖着圣上私章的和离书,上头写:
‘朕念闻府为先皇鞠躬尽瘁,三公主与三驸马长年异居,夫妻本相煎,即下和离。’
闻琅把交刀置在花架上,双手捧着这道和离书,日盼夜盼的东西,终于拿在手里,有喜说不出,万分感激,斜着身子摸到一旁的拐杖,想起身叩谢皇恩,被陆简昭一话拦截。
“不必谢,司昭府有事相求。”陆简昭表明过来身份,“授意三公主的孙萍母女,从司昭府出来后,被害于家中。”
闻琅这才好好打量陆世子,一袭淡雅圆袍,名貌其扬,琼枝玉树,隽气非凡,陆侯爷他是见过的,比陆候看着冷了些许,眉目文质清雅,浓浓书卷气,可见陆候戎马半生,不忘世子书香。
他记得陆夫人和陆候都文采斐然,儿子随父随母,甚好甚好。
须臾,闻琅有话:“司昭大人,想让闻某怎做?”他改口改的快,陆世子身份,必不会是个无名小卒,司昭府的司昭大人,才是陆世子归宿。
陆简昭直言:“藏好和离书,回三公主府一趟。”
闻琅眼中精气一闪,唇边落笑:“司昭大人不怕我与三公主沆瀣一气?”
陆简昭手放在膝盖处,指腹隔着衣料点着,他不笑也不慌,甚至不以为意,闻琅什么人,在那场宫变中即便腿落下毛病,也要奋力护先皇一命。先皇死,不屈圣上,身骨洁傲,一旦认准的事,不会改之。
就像与三公主结为夫妻,闻琅不在乎三公主母妃出身,能否给闻家带来什么,身份是自己挣来的,不是旁人给的,和离亦是,心气宁死不屈,不愿再与其过了。
怎会反悔。
陆简昭淡口一言:“郡主与我同为司昭,都信你。”
闻琅垂头,呵笑一声,“我说呢,陆家父子回都城期日,沸沸扬扬的,就连我这处闭塞的庄子,都知不过半月,陆世子怎会明朗我与三公主事,原来司昭大人授郡主所托。”
公主府乃皇室颜面,这事不光明,除了皇室中人,闻琅想不着还有谁知,“恕闻某多言,司昭大人同郡主仅是同僚?”他并不知那日发生何事,好奇一问。
陆简昭敲衣料的指腹轻微顿了下,稍纵即逝,“是。”话宣于口,干净利落。
闻琅意味深长‘哦’声了然于心,竟是郡主有意纳陆世子为郡王夫,言归正传,道:“两位司昭大人,让闻某何做?”
小半晌过去,廊檐外暴雨如注,茫茫雨幕,陆简昭执伞背影,隐隐绰绰。
倘若风雨有歇,陆简昭尚可驭马,今儿起身时,天阴阴沉沉,恐雨势渐大,故而乘了马车,他第二次坐马车,城东的庄子大都是先皇或圣上赏给皇室子女和有功勋的大臣的,庄路平坦好走,头迷瞪地状况也稍稍见好。
事妥当,他吩咐车夫去趟司昭府,说是沐休一日,有了上次郡主的绣球被他错手弄丢,这次他打算亲走趟司昭府,早些告知郡主,三驸马事,好让孙萍母女一案有个了结。
司昭府前,俩衙役昂首站着,见挂着陆府木牌的马车自朦胧而近,马车将停,一衙役往台阶处走了几步,隔着珠帘雨幕。
陆简昭刚起身准备下马车,就听到台阶之上,有人喊声。
“司昭大人,有流民报,城北屋舍塌陷,小司昭大人刚走不久。”
旋即,陆简昭重新坐下,道:“去城北。”
雨水沉重,阻了好些路道,陆简昭拐了小巷赶到时,看到了停在空巷里的马车,猜到了明仪郡主在此,没露面。
官衔各司其职,环环相织不相扣,工部事轮不上司昭府插手。
百姓既报司昭府,府衙不会坐视不理,圣上二十年前任他父亲为大将军,打了这么多年仗,为得是让天下百姓免于流难。
二十年前兵荒马乱,各国风雨飘摇,外患重重,百姓惶恐,难民流离失所,如今天下既定,百姓有屋可去,朝廷拨了银两,工部克扣,才会出此等疏忽。
空巷绸雨密布,眼雾缭绕,陆简昭手紧扣着油纸伞柄,缓步慢行,走到一门头下,看见了蹲在一紧闭门户前的明仪郡主。
双手环抱,纹丝不动,蹲着的位子不大靠门,瓦当珠帘落的水幕甚至能打湿她的裙摆处栩栩如生的绒花,纤密的睫羽挂着层层风捎来的潮湿,也不见其往里挪一下身子,仿佛想什么入迷。
陆简昭有事跟郡主说,隔着雨幕砸落,一个蹲在房檐下,锦衣沉阳里;一个站在风雨中,素袍轻如月,道:“站会儿吧。”他挪步自觉跟郡主站在同一房檐下,在另一旁合伞,抖了抖油纸伞面上的水,“三驸马那里我去过了,郡主所托,已妥帖。”
一气呵成,他想与郡主交代一番,若人蹲着他站着,于理不合。
檀允珩没起身,一来她脚尚未麻,二来除非她自个想起,不然她不起,侧抬了个头,看着来者,这人一路走来,即便有油纸伞撑着,雨势浩大,沾湿衣衫,圆斑由深及浅,在此人素净的袍子上落得淡雅如缥缈薄雾,远山近瞧,茫茫人影临风,沉稳脱俗,执笔晕墨地山水画瞬间哑色。
山水间,玉盘回声,远方少年勾勒山廓。
“陆司昭特意过来找我,就为了说此事。”檀允珩语调轻明,咬重‘特意’二字,给少年黯然的山染了鲜亮几笔。
眼下,陆简昭出现在这儿,非常合事宜,先决是此人去过司昭府,不然可没旁人知城北事。
那么陆简昭去司昭府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去过山水庄子,吸得先前绣球教训,想折回司昭府亲自告知她。
陆简昭垂眼盯看郡主那双明眼三千净,毫不犹豫道:“为万千黎民来,也为郡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