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在王政安离去后,她脑海如团乱麻,一度陷入这案子是有人故意而为。
先以王政安的狗为引诱,让一个三番几次过来司昭府的人,依往常那般耍泼见她,好让人再喊冤时,被她厌烦,随手打发,不对案情上心,拿她把柄,参她一本,严重点,就是公主府教女无方,在其位不谋其职,甚至能引到圣上对她宠爱有加一事上。
转念一想,都城就连百姓都知她办案一丝不苟,想捉她把柄的人不会蠢到连百姓都不如的地步,不然纯纯憨傻一个。
剩下后者,就是冲着陆简昭而来,这桩案子势必耗心好神,单单给王政安府上的人指路的百姓,是否说谎,单凭画像不能说明什么,这不是最主要的。
棘手在毫无凭证,不得无端遣衙役前去徐记杂肉铺进行搜捕,都城每年一次的铺子排查之期还差俩月,不可贸然提前。
若想顺查此案,没有捷径,还是在百姓指认上,不是主要,却是一环。
**
极近午时,府衙中庭,长廊之外,藤萝翠竹,稍加点缀。
百姓衣衫朴素,一桌一椅。分两列而独坐,执笔手势各有千秋,挡不住在宣纸上龙飞凤舞,艳阳炎炎,已有百姓抬袖拭汗,
长廊之下,檀允珩和陆简昭各坐一把官帽椅,两侧站着两三背手衙役。
檀允珩抬手把那张由画师亲画的狗画像,递给陆简昭,侧扭了下头,放低了声,心有成算道:“他们有人说谎了。”
明知狗的主子是王大公子那列,有百姓借着抬袖拭汗之余,撇向身后身前人的宣纸上。
在偏堂上,陆简昭冽应了声“嗯。”檀允珩不知这人信或不信,眼下却不得不信她,过来的百姓,就是背后人为了拖延时间。
陆简昭视线垂之,看着庭中把戏明显的百姓,声音低沉,却暗藏着一股劲儿,“郡主思虑周祥,乃我朝之福。”
檀允珩缓而一笑,缄默不语。
她从不猜旁人心思,旁人愿意告诉她,便告诉她,不愿告知,她恕不奉陪。
午时一刻,百姓所画悉数被呈上,由衙役逐对,有合不上的当场审之,无一例外,含糊弄词,忘性大,一时看走了眼,捉着无衙役亲眼看到王尚书府上的小厮寻人来问,无凭无证拿他们来寻问,可说是王府小厮看差了人;可说是司昭府故意刁难,拿人不放;还可说司昭府和王府沆瀣一气,反正审证人不得过一个时辰,不管有没有证据,都得放人。
檀允珩便把这些百姓全放了。
几乎同时,她和陆简昭起身,一道朝宗卷堂走去,一路无言。
‘啪嗒’一声,门环上的锁被檀允珩用钥匙打开,门被推开后,她先提脚进去,直奔最后一排博古架。
陆简昭进来后,把门轻阖上,从第一排博古架着手,看着写着提示的木牌翻找。
二人背道而驰。
陆简昭要找的是二十年前,她母亲中毒宗卷,宗卷堂的窗柩是用明纸所固,午后日头过明纸而入,热意笼罩,愈发灼眼,他轻翻木牌,缓缓而过,不断抬起干净手腕去揉眼睛,等到他倒着从第二排找过来时,眼中痒意让他一度阖眼,干涩的眸色无泪,无法被冲淡。
随之而来的还有那道熟悉声音,“你要的东西在我这儿。”
陆简昭是面朝博古架的,声音从架侧传来,并不会被人看去他有所不适,下意识侧耳一听,缓缓睁眼,眉心揉碎痒意,转身沉静走出第二排博古架。
黄白的光穿透明纸,照落在他挺直脊背上,折着几道尘粒浮动,只剩下白光透骨,圆袍旧物,着他身影,好似缀满枝头的霜白,清白无暇,出尘不染。
走到拐角,就见到檀允珩静倚在博古架旁,脸上不沾喜怒哀乐,还是那双明然的眸色,让人忽视不开。
他迅速挪眼看向她手中的两卷笺书,扣响着的两块木牌渐渐没了声音。
一卷,小楼国留都与人往来卷宗。
一卷,陆夫人中毒用药卷宗。
陆简昭心中一惊,神色平缓,伸手欲接时,两块木牌先他一步碰撞起来,他的手在空中尬留。
檀允珩把手中宗卷往后一收,另只手把自己腰间那枚刻着‘明仪’二字的白玉环佩塞到此人空滞的手中,“凉玉缓热。”
确如陆简昭所料,檀允珩不曾看到他揉眼,只是看到他透红的眼周,猜到了,昨儿太医还告诉她,眼疾一般不会单独出现,总会伴着眼痛,眼痒一道出现,眼痒比眼痛好捱,却也难捺。
她倒佩服陆简昭镇静自若,好似无碍。
陆简昭心中:?
脸上依旧波澜不惊,凉玉被强塞在手心中,凉意渗血,他不知何其意,难不成又是定情信物?
“不必。”他顺手把玉放在隔架上,淡然道:“还请司昭自行拿回。”
檀允珩了然一笑,把手中宗卷往陆简昭怀中放去,待人接住后,她的心思拐了个大弯:“你的眼尾出卖了你,”不挑明,让人反问。
糊窗柩的明纸是拿来给宗卷去潮,阻发霉的,这样便不用人力搬出室外晾晒,每到夏日,必定炎热。
陆简昭眉心轻蹙一瞬,也不知那块凉玉缘故,让他的声音听着也凉的透彻,“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只想告诉你,身为同僚,你该做什么。”檀允珩走到墙跟那把交椅上坐下,明话直说,甚至不给陆简昭说话空隙。
“陆司昭,你进司昭府想为陆夫人沉冤我理解,也不过问,可我这般唤你,你该清楚,司昭在位二人,有些事当说清楚的。”
“将军在战场难免落伤,百姓人人称陆司昭青出于蓝,无人知你眼疾,你藏之匿之,怕的是百姓担忧,私下跟圣上道明,太医给你诊治时,告诉你的并非无可救药,而是不敢试错。”
檀允珩手扶了下交椅,起身往陆简昭跟前走了走,就这么一双眼睛看着他怀中抱着两卷宗卷,站在原地,不发愣,她视不出他在想什么,只管接着道:
“应当还告诉你一件事,眼疾往往伴着痛痒出现,你的眼尾泛红应痒意无比。”她拿起正好放在第五格,她下巴处搁架上的环佩,“陆司昭为何入司昭府,可说家事,私事,那来宗卷堂,也不事先问问钥匙在哪儿。”
“若非我来,你白跑一趟,难道就探查出何事了?”
陆简昭眼神空洞,一直看着明窗,明纸接近透明,窗外明朗,院中空荡,就连杂草都没有。
司昭府大大小小的树,一到夏天,白日夜晚,鸣虫啾啾声,总是那般准时。
能听到鸣虫声,人尚在小憩时,听不到便时公务繁忙,无暇分神。
陆简昭在听,没走神,眼中极痒,却一直在克制着,不让自己出现端倪,自以为是道高一尺,殊不知有人魔高一丈。
他不怕郡主拿此事要挟,娶她,那样他拒了便是;也不怕郡主求皇上赐婚,若想这般做,在昨晚儿宴席上,就该赐婚的,那样他会以军功拒婚,强行塞下来的婚事,他不愿意。
可他望着明窗外,不知自己到底在想什么,耳边是一茬接一茬的声音轻缓。
“陆司昭,在司昭府要问要说,要放心把事交给我,问我你能或不能前往的地方,告诉我你对案情的想法。”
至于出司昭府,檀允珩不提,她想:不管是敌是友,她都会把陆简昭拐过来,做她的夫婿!
她平静诉完:“见过天高地阔的人,甘心眼睛视不明,不辨人吗?”这话她带了疑惑。
她虽擅长从人脸上捕捉表情,可是这人面容冷峻,丝毫不动摇,长廊之下她有言,若陆简昭执意不愿说,她恕不奉陪。
身为同僚,她有必要提醒一二,只此一次,再无下例。
陆简昭目光回缓,撞上檀允珩坚定的神色,忽而明白了什么。
前面侃侃而谈,他之过失,郡主体恤他,掩掩一说行得通,可最后一句深层意思与前面一相思索,便知,郡主此人还是想让他娶她。
诱之以利,动之以理,晓之以情[1]。
为百姓,也为他心能有所动容。
但强求而来的姻缘,是枷锁。
他点头示意,沉吟道:“问和说,同损共荣,在下了记于心。”只应该应的,余下一律不应。
记着便好,檀允珩要得目的就是这个,问和说,对司昭来说,是可将后背交给彼此的,公事和私事除了不徇私以外,剩余的无人可以完全分清。
她舅舅上朝,看着那些明知与亲王府一丘之貉的朝臣,能心平气和坐着,就是不得徇私,有一杆秤撑着。
所以她才不信,陆简昭在府衙能完全把后背交给她,回到家不会想起她。
她从不强求陆简昭娶她,她要陆简昭一点点瓦解自己的心,爱上她,非她不娶。
只要路好,何愁墙不会自己倾倒呢。
追人,没人说的准,也没人说不准。
檀允珩拿着自己的环佩走出宗卷堂后,正好碰到被她派去徐记杂肉铺的衙役,着常服,满头大汗,施礼回禀,过后她便在东偏房里待着,府衙今日没再有别的案子,她一下午也未出偏房门。
得到陆简昭教训的苏鸣,再也不敢不推门而入,在西厢房外敲了一下午门。
得罪谁,也不能得罪昭平侯府,若无陆府,何来今日太平盛世,南祈朝繁荣昌盛。
天色渐黑,公主府的马车和陆府马匹分道扬镳。
檀允珩心情甚好,一上马车,她的丫鬟宿萸告诉她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真的好,坏消息是真的坏,福祸相依,亘古不变。
瞬间让她不那么期待明日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