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起见,自各班运动员名单提交那日起,学校特意在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安排体育老师去往操场,指导同学热身锻炼,避免在运动会当天,出现因骤然剧烈运动造成肌肉拉伤的意外。
脱下前一天因需参加班级方阵表演活动统一定制的班服,运动员大多换上便于舒展身体的修身装,其余留在休息区呐喊助威的同学则老老实实穿上了校服。
江庭松抵达教室时,一度以为自己进错了班级,以至于反复迈出门槛,查看悬挂在前门左侧墙壁的标识。
毕竟是一群身处青春叛逆期的孩子,去年运动会,一班就是因为着装不一、颜色鲜艳杂乱,被教育处主任亲自点名,扣除大半精神文明分数,得了个综合排名全校倒一的光荣名次。
他原本做足了今年再得一次的准备,谁知竟有峰回路转的时候。
此刻守在休息区,亲眼见证班上的同学目送黄复酥与米思寒起身离开,他终于明白其中的缘由。
纸包不住火,那家烧烤摊离学校太近,流言蜚语不胫而走,在枯燥读书生活的空隙中,传播极快,甚广。
近一年的相处时间,一班学生之间或许偶尔会出现些小摩擦,但在这类社会人士欺负到自家人头上的事件中,他们绝对且坚定地站在同学这边。
为了不让班主任生气处罚,他们自觉换上校服扮演乖学生。
在有概率被领导知晓实情的前提下,为了尽可能避免校方严肃处理,他们特意换上笑脸吸引平日最讨厌的教导主任过来,又把买来给运动员补充能量的红牛与进口巧克力塞进黄复酥与米思寒手里,拥簇着她们递过去。
青春,或许本就是一场热血群像戏。
江庭松摘下架在鼻梁的眼镜,揉捏着酸痛的鼻梁叹了口气。
他需要好好想想,该怎样找一个合理的借口,把可能前来诘问的校领导搪塞过去。
天空澄澈湛蓝,阳光倾斜洒落,飞鸟成群低掠。
提醒运动员检录的广播渐弱,淹没在喧嚣与脚步声里。
黄复酥走在结伴而行的人群中,忍不住回头,刻意去捕捉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散发出善意的视线。
她只飞快地瞥过一眼,旋即扭头往前,消失在路的尽头。
检录处设立在操场与篮球场的交界处,转过弯,还有一段约三百米的平直小路,路两侧的花坛里,种满忍冬和月季。
喉咙发紧发干,黄复酥吸了吸鼻子,闻到馥郁花香。她抬臂将充盈眼眶的湿润痕迹悉数擦去,另只手自然下垂落于腿侧,紧紧攥起,指尖深陷在手心里。
她,一定会拿下奖牌。
不止因为最初的愧疚想要弥补,还有那群少年的期盼与鼓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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检录完毕,女子800米长跑高二组一行人排队入场。
米思寒在本届运动会报名了三级跳远项目,恰好同她们一起检录。
跑道上还有未退场的运动员,距离正式开赛还有一段时间,两人也因此凑到一起消磨等待的时光。
“你别紧张呀。”黄复酥小声嘱咐,在对方脊背轻拍的动作也更加频繁,“平常心对待。”
米思寒不明所以,睨她一眼,明白过来:“黄复酥。”她略微停顿,拎起握在掌心的手,提到二人眼前,“你的手在抖诶。”
她刻意说的很慢,语调轻快透着一丝调侃,黄复酥下意识找寻对方目光的终点,旋即将手抽回来。
“我没有。”
黄复酥一贯口是心非,这话也说得干脆利落、斩钉截铁,绷着嘴唇把脸转向另一边。
“好吧,那就是我看错了。”
米思寒挑眉,顺从她的意思接话。
远处一起练习的同伴在不断跳起来招手,跳远比赛要正式开始了。
“我肯定很快结束,到时候在终点给你加油助威。”
留下一句话,米思寒没等待黄复酥的回答和鼓励,朝操场东面的沙坑场地跑去。
一班另一位参加800米长跑的同学是冯雅霜,她与体委赵遥同寝室,为支持工作前来凑数。
两人关系只称得上点头之交,仅仅能寒暄几句无关紧要的话题。
“真倒霉,今天下床的时候不小心扭到了脚,我一会儿可能跑不了太快,咱们班就靠你喽。”
“安全最重要,我会尽力的。”
而后是相顾无言,彼此沉默。
冯雅霜曾在军训上担任过一班的合唱指挥,也算在年级里露过脸,认识的人自然不在少数,很快融入到另一堆聚集闲聊的小团体里。
头顶的太阳很大,晒得人眼前发白,黄复酥环顾四周将目光落在脚下的人造草坪上。
纠结秒钟,不修边幅地坐下来。
脚步再度逼近,其中夹杂着运动鞋与塑料草摩擦的沙沙声,落入低头冥想的人耳里,十分清晰。
黄复酥没抬头,她不认为那是可能在找自己的人,仍闭着眼睛感受胸腔中心脏的剧烈跳动。
她在紧张,在焦虑。
只要一刻不开赛,她就一瞬也无法让自己冷静下来。
讨论与欢声笑语齐齐环绕四周,黄复酥叹一口气摸上裤兜,想从中翻出手机,通过看新闻来转移注意力。
找遍所有口袋,这才想起在最初提醒检录的时候,她就已经把手机放进班级专门准备的袋子里,交由专人保管。
“找了好久,原来你坐在这里。”
熟悉的清冽嗓音自头顶传来,携带几分恍然大悟的惊喜。他动作很快,在黄复酥睁眼仰头寻找声源之前,撑着草坪坐在她的右侧。
是梁青砚。
黄复酥心里有些忐忑,凝眸望去的目光中难免带上几分紧张。
“怎么,很惊讶。”梁青砚突然轻啧,“原来当时你没明白我的意思呀。”
最后这句话,他压低声音说的很轻,似乎只是讲给自己,但两人之间距离太近,不可避免令黄复酥听得一清二楚。
她知道,他说想进内场的事,她还记得。
鸦黑睫羽垂落抬起,黄复酥吐露含糊不清的语句:“只是没想到你还会来。”
她看过比赛日程表,男子1500米长跑高二组比赛安排同一时间段,黄复酥不觉得梁青砚还有精力过来安慰她。
“约定好的事我从不食言。”梁青砚顿了一下,“不要有压力,能站在跑道上,你已经比很多人勇敢了。”
没有冠冕堂皇地说她一定会是最棒的,有经过专业针对性训练的体育生在,那过于假大空了,也像在无形地施加压力。
他的鼓励,是从称赞她的决定开始的。
这种感觉宛若冒芽的春笋正在经历一场甘霖,随后克制不住肆意疯长。
“你会拿第几名。”黄复酥看向梁青砚的眼睛认真询问。
几乎是毫不犹豫的,梁青砚肯定地说:“第一名。”
“我也会是。”
似承诺似许愿,黄复酥说完利落起身,与他告别:“等我的好消息。”
像是为了让梁青砚放心,她又根据平日观察男生打篮球时得来的经验,仿照兄弟之间互相打气的举动,十分豪放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加油,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
不知是不是那段短暂的插科打诨起了作用,真正站在深红塑胶跑道上的这一刻,黄复酥竟意外平静。
躁动不安的心脏老老实实落回原位,她俯身曲腰,身体紧绷像拉满的弓,在裁判的准备口令中将十指撑在发烫的起跑线上。
“砰——”
一声短促的枪响,二十八名少女在同一时刻宛若离弦的箭,在不断的超越与被超越中全力奔跑。
岭北一中高中部的操场并非标准的400米跑道,800米需要跑完两个整圈和一个三分之二长度的距离,故而起止点并不在同一位置。
跑完第一个弯道,所有运动员不再冲刺,而是将速度保持在较为平均的水平。
黄复酥位于第三名。
微风摇曳树枝的声音越来越远,嘈杂喧嚣仿佛消失不见,这一刻黄复酥的世界里仅她一人。
坚持报名长跑还有一个理由,只有穿梭在风里的这一瞬,她才觉得自己是自由的。
不知不觉,再一次经过终点,这是本次比赛的最后一圈了。
体力流失殆尽,速度不由自主慢下来,运动员之间的距离似乎也越拉越远。
有氧运动的后遗症愈发明显,某一瞬间,黄复酥觉得难以言喻的窒息感正铺天盖地朝她席卷而来。
“调整呼吸,别抬头。”
她想观察自己与前两名运动员之间的差距,分神的间隙唇瓣不由自主微张,使得冷风由喉入腹,所到之处留下难以消磨的灼热刺痛。
胸腔像是安放了一枚定时炸弹,有节奏的嗡鸣在耳畔回响,恍惚中她听到了梁青砚的声音。
他不是应该去参加1500米长跑比赛的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时间紧促项目繁多,岭北一中的长跑比赛没有那些严格的规定。
有裁判带领,在确保不打扰到进行中比赛的前提下,会安排不同性别的运动员,穿上另一颜色的标记马甲,踏上跑道准备听从枪响指令。
只是这一次,因为负责男子长跑的裁判忙于百米短跑的数据审查,与相关领导沟通过后,决定将比赛推迟到二十分钟后举行。
即便理解黄复酥心中的疑惑,梁青砚没在此时解释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他依旧沉稳,嗓音低哑小跑在操场内圈,帮助黄复酥调整呼吸节奏。
最后一个弯道,也是最后一次可能超车的机会。无须梁青砚多言,黄复酥深吸口气,迈出的步子更大,摆臂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从看见第二名的运动鞋,到上衣下摆,再到被风吹的凌乱的短发,最后成功超越。
体内氧气消耗得一干二净,黄复酥与第一名之间的角逐十分焦灼。她能追赶至离对方两米远的位置,却始终无法缩短这个距离。
最后一百米直道,恰好经过一班休息区。
霎那间,欢呼与呐喊响彻耳边,此起彼伏。
多么奇怪,千百种声音杂乱无章涌入耳道,黄复酥却能准确无误分辨出哪几句来源于她的同学。
他们站起身,双手握住操场围栏,大声呼喊着她的名字。
在最紧张最关键的时刻,他们与她是一体的。
奔跑与加油声同频,黄复酥半阖眼睛低下头。
她不再考虑名次,只在感受那些振奋人心的鼓舞同时,不断提速往前。
五十米。
二十米。
十米。
……
还需要再快一点。
最后五米,她屏息敛气,将所有外界信息屏蔽,越过前方阻拦遮挡的身影,冲过终点线。
胜负名次已见分晓。
观众席上,欢呼声,喝彩声,顷刻爆发,比之方才更加热烈。
只是当下,黄复酥没有心思考虑这些。
世界在她眼中摇晃颠倒,在天晕地转即将晕倒的前一刻,她落入一个温暖的、散发着炽热气息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