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直残影自眼前划过,钟表摆石一般重心不稳地左右摇晃。等它彻底静止停下,黄复酥才意识到,这是那支跟随她多年的圆珠笔!
方才多重心绪交错杂糅,她没来得及为一支丢失的笔伤春怀秋,却也是实打实的不好受。
毕竟它陪了她许多年。
当下的失而复得,黄复酥着实惊喜。那份坐在陌生人旁边的不自在,都被这份喜悦冲淡淹没,连带对那位即将同组的组长,也多出几分超越正常范畴的好感。
*
阅览室远离教学楼,因偶尔外借,具有一定的特殊性,不在下课铃声播放的范围内。
在这个向往自由的天真年纪,枯燥文字没有按耐雀跃的能力,鲜活的少年只会一次又一次抬头,望向窗外鲜活热烈的世界。
“秋雅,秋雅,下课了!”
懂事的学生会自己提醒老师,绝不耽误一分钟。
视野内出现第一个身穿校服,背着书包往外走的学生,坐在靠窗位置的男生立刻举手招呼,其余同学也不约而同配合着开始收拾东西。
“诶,诶,我还没说下课,这还没到时间呢!”常秋雅白一眼做好事不留名,把名著塞回书架就要往外跑的男生,“项昭懿,站住!又是你,怎么每回都是下课积极,上课看不到影啊!”
项昭懿是一班的体委,因为多次逃自习课外出打球,经常被班主任江庭松喊到办公室写检讨,故而在各位科任老师面前混了个脸熟。
说来也巧,他们这一届入学时,恰逢岭北一中广纳英才,招入多位优秀的师范类毕业生。因年龄差距不大,师生关系也随之演变为真正的亦师亦友。
在不触及底线的情况下,他们偶尔也会开几句玩笑。
项昭懿摆出一副混不吝的浪荡模样,理所应当道:“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我可是根正苗红,正直向上的祖国花朵。”
常秋雅被他这番言论逗笑了:“我还不知道你。吃饭?我看你是惦记你们江老师办公室抽屉里锁着的好东西。”
岭北一中是一所走读与寄宿制并存的学校,除包含各个法定节假日在内平均月休两天外,每周日下午都会给出半天假期,可以自由外出。
在这个数字支付的时代,高中生也大多拥有一部属于自己的手机,周内上课时间交由班主任统一保管,放假时自行取回。
当然,也有很多人为了方便,并不想上交手机,虚托自己没有携带,或是提前准备备用机,总之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年轻老师都是这个年纪过来的,清楚他们这些小把戏,也不方便搜查。
项昭懿自然属于这一类,但与老师关系好也至于傻到光明正大地承认。他欠嗖嗖笑起来,“老师,我可没有!是咱们班的学霸,今天早上还在惦记楼下的烤冷面,再晚几分钟,恐怕得里三层外三层,围个水泄不通。”
梁青砚适时搭腔:“我为什么会提烤冷面,难道不是你昨天晚上说梦话一直嚷嚷着要吃吗?你自己干了什么,要让我在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复述一遍吗?”
“诶诶诶,砚哥,我错了。”项昭懿最会顺杆爬,“谢谢您大人不记小人过,给我留一张脸。”
常秋雅笑得前仰后合:“行了,心思早插上翅膀飞走了,多留一时半会也没用。大家把手上的书放回原位,把自己制造的垃圾带上,就可以离开了。”
话音落下,椅子腿摩擦地板的噪音一呼百应,惹得图书管理员站在门口捂着耳朵吐槽:“轻点!轻点!你们以后还会再来,爱惜公共财产。”
黄复酥并不急,和米思寒对视一眼,慢悠悠写下最后几个字,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才不疾不徐地起身。
她把那本《无声告白》塞回书架,和记不清书籍具体位置的米思寒打过招呼,要到阅览室外等她。
当然,最重要是,黄复酥刚刚发现梁青砚借给她的钢笔还攥在手里,她忘记还回去了。
这意味着要和梁青砚正面接触,黄复酥还需要给自己做一些心理建设,并在脑内搭建场景,多遍演绎假设,找出最完美无缺的说辞。
走出图书馆大门,黄复酥眯起眼睛适应刺眼的光线,意外捕捉到几道熟悉的身影。
梁青砚,项昭懿,还有周斯年和陈望宇,同寝室的一行人勾肩搭背,如胶似漆,说笑着往走廊另一端去。
动作比她和米思寒快,却落后其他人一大截。
不是说要去吃烤冷面,怎么和她们两个不着急的人一样磨蹭?
黄复酥踮起脚尖,看向校门口拥挤熙攘的人潮。
现在过去,得排队等到什么时候。
笔筒末端雕刻的繁复纹路在指腹下清晰明显,时刻提醒她因为粗心大意犯下的错。
此时两人之间的距离不算远,但黄复酥是绝对不会开口将对方喊停的。
那太扎眼了。
“眨眼功夫,我一出来没人了。”米思寒一溜小跑追上来,放慢脚步缓和呼吸。好不容易等到心跳平缓,她又忍不住作妖调侃,“怪不得,原来是为了找他。”
黄复酥故作生气,甩来她挽上来的手臂。无须浪费多余字眼,米思寒就能明白她想要表达的意思:不要再继续这个话题,不然你会失去我的!
米思寒赶忙认错讨饶:“好嘛好嘛,我不说。”她扁扁嘴,快速转移话题,提议一会洗完澡后,去尝试那家新开的麻辣烫店。
“那家店的名字很有意思,叫“大舌头”,有你喜欢的酱香番茄汤底,肯定好吃。”
她说着,余光瞥见黄复酥手里多出来的东西,心底的求知欲愈发躁动:“还没还给他?”
一支笔没什么特别意义,但黄复酥并不这样认为。米思寒就是太过了解她,才会选择从这里切入。
“下课的时候忘记了,追出来人又太多。”
轻盈的笔没多少重量,落在她的眼里又是另一种形式的存在。
是岩石,是负担,是能压死她的大山。
听她唉声叹息,米思寒自告奋勇:“没多大事,不然你给我,我帮你还给他。”
黄复酥摇头:“需要道谢,他人代劳不好。”
米思寒忽然想起什么:“我记得他帮你把掉的那支圆珠笔捡起来了呀。”
有了属于自己的东西,按照黄复酥的性格,她肯定会在第一时间把借来的还回去。
“别提了。”黄复酥越深思越觉得今天霉运连连,“那支笔摔断油了,根本写不出字。寒寒,是不是昨天我踩井盖,忘记让你打三下了呀。”
米思寒又是一次绘声绘色的啧啧称奇,两手托腮,露出一个黄复酥十分熟悉的表情。
她只觉得违和,却回忆不起这副表情从前经常出现在哪个场景里。
直至米思寒喃喃低语,开始复盘,“前边主动拉开座椅就不提了,那圆珠笔掉在哪里你自己都不知道吧,他怎么能那么准确地找到位置呢?”
“……?”
“说实话,我有点磕你俩了。”
“……”
这下黄复酥也想明白了。
方才米思寒脸上流露出来的神情,与聚精会神翻看爱格、花火时如出一辙。
黄复酥伸手掐了下她的腰,威胁道:“你再说!”
米思寒立马改口,交叠双手在胸前比了个叉:“我听话,我不闹了。”
黄复酥知道,她嘴上这样说,脑袋里一定还在浮想联翩,像研读青春小说时一样抠字眼,从细枝末节里给自己挖糖吃。
果然。
没安分几分钟,下楼以后,在两人往女生寝室走的路上,途径位于热水房对面的男寝,米思寒按耐不住频频上翘的嘴角,几度驻足眺望。
忍无可忍,黄复酥睨她一眼:“要不你在楼下蹲一个认识的男生,请他帮忙带话,说你邀请他一起逛街吃饭。”
没有明确的提名带姓,却也不言而喻。
米思寒两眼亮晶晶:“这是可以的吗?”
“你、说、呢?”
一字一顿,话里的咬牙切齿让她缩了缩脖颈:“放心啦,我们磕cp的肯定不会舞到正主面前。”米思寒双手合十,眨巴着眼睛保证,“我只放肆今天一次。”
“走吧走吧。”她握着黄复酥的手腕晃了晃,捏着嗓子用上撒娇语气,“说正经的,其实老江把你分到这一组也挺好。你跟梁青砚同组过,还做过几周的同桌,勉强算是老熟人了吧。”
米思寒可以对天发誓,这样给梁青砚说好话绝对不是为了让自己以后磕糖方便!
作为黄复酥官方认证在岭北一中最好的朋友,她百分百是站在她的角度思考问题的。
除了由福尔摩斯&米密切关注,亲自查证出的线索,还有从现场第一见证者,兼室友蓝茵的转述。
一周前,岭北一中开学典礼冗长的领导发言结束,而后是为数两天的开学考试。
班主任江庭松一早提醒,他会根据本次考试成绩重新分组。
从得到这个消息开始,黄复酥就在整日的紧张与不安中度过。
万幸她在几近两月的暑假生活里复习得足够扎实,混乱思绪没有影响到考试。
成绩按照科目考试的先后顺序公布,未在黄复酥心底惊起多少涟漪。
但同学们的惴惴不安定格在总分与排名张贴在教室后黑板的这一日,而她却持续到今天。
确切来说,是今天上午的十点零八分。
这学期的课表安排中,江庭松教授的数学恰好在周日上午第一节。
两节连上的大课结束,困倦的学生再坚持不住,难以对抗不断打架的上下眼皮,在听到下课铃响的后一秒,齐刷刷趴倒在课桌上。
江庭松放下手中剩余最后一道大题没有讲解的试卷:“哎呀,年轻人!有这么困吗?”
坐在重点关照位置——讲台右侧的吴迪支起一条胳膊。他的脑袋迈进臂弯里,闷声接话:“当然有!老班,这样一来,我是不是没那么特殊了。”
“以后你就坐在这里,别想换座位,在我眼皮子底下都能闭眼,其他位置得更过分。”
计谋落空,吴迪拖腔带调:“让其他科任老师看到我这样子,会不会不太好。”
“既然你也知道有损班容,那就打起精神来。”江庭松曲起食指指节,轻叩铁制讲台桌,“来来来,后边那一撮男生别打闹了,前边几位睡觉的也请睁开眼睛,咱们来讲点不一样的消息换换脑筋。”
意料之内无人应答。
江庭松挑眉:“新的小组我已经分好了,原本还想提前透露一下。既然没人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