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就是他和周应川刚来学校时在楼下遇到的,是学校办公室的老师,负责对外宣传的。
“张老师,你是不是找错人了?是许塘吗,他的眼睛…”
“哎呀,现在就差他了,市里要在人民广场办建市十周年的晚会,昨天召集了培江几个单位开会,李校好不容易给咱们学校争取了一个节目名额,校领导上午已经研究过了,打算组织自强班的学生上去表演…”
“组织的自强班的学生去表演?张老师,我们学校不是有舞蹈队吗,还在市里还拿过奖的,去晚会表演节目是不是效果更好一些?”
男老师拉过女老师,低声说:“你怎么脑子不转圈,跳舞谁不会跳,是市里舞蹈队不会跳,还是省里歌舞团不会跳?可要是残障孩子上去表演,那可是整台晚会独一份的节目…!”
“到时候市里领导都在下头坐着,校长可说了,咱学校在培江的知名度一直不高,一定要借着这次建市晚会的机会,把学校的名气打出去,让自强班的同学上,不是更能体现咱学校有大爱吗?到时候报纸一登,这不比什么宣传强…当然了,这也是呼吁社会更关注残障孩子的教育问题,你看,现在全市就没几所学校是肯收残疾人的,对学校,对他们,都有好处…”
女老师明白了,她对许塘说:“许塘,张老师的意思是学校打算在建市晚会上,让你们自强班上去表演一个节目,你愿不愿意去?”
许塘摇摇头。
他才没心情去演节目。
他摸着书包带,背上,刚要走,门口,莫小翔跑来了:“张、张老师!我就说许塘在这儿吧…许塘,走啊,等你半天也不来,一块儿去听老师讲节目彩排去!”
“我不想去…”
莫小翔看许塘不愿意,那眼神就好像看见有人撞见地上有钱不捡一样。
“许塘,你为啥不愿意去啊?”
“不想去,我不会表演节目…”
莫小翔拉着他,悄悄说:“你是不是没听清楚老师讲的啊,会不会有啥关系,刚才我都去看了,咱都不是主角,冯倩倩才是主角呢,咱就站在她后头,跟着念几句就行了,去了还给二十块钱呢,二十块钱啊!你也不要?”
能赶上莫小翔刷半个月的厕所了,还是站在那儿说两句就能赚的,在他眼里就跟天上掉钱一样。
“给二十块钱?”许塘问。
一旁的张丽老师也是办公室的,是这次领导安排的节目负责人员之一,她记得许塘,之前是和他哥哥一块儿来的。
“许塘,这次是个很好的机会,不光学校有补贴,如果表演好了,登了报纸,说不定会爱心人士捐款,资助你们的学费…”
“资助学费?”莫小翔一听这个,更精神了:“老师,真的还会有人肯资助我们的学费吗?是全部都能资助吗?住宿费呢?…”
莫小翔平时一毛钱都要掰成两半花,他追着老师问,许塘也想了想。
现在他一个学期的学费就要七百五十块钱,实在是一笔巨款,如果去表演了节目,真的有人资助的话…
是不是周应川也可以轻松一点?
他能感觉到,周应川现在越来越忙了,他要帮王老板做很多事,还要兼顾照顾他和复习,他有时真的怀疑,周应川到底有没有时间休息…
不然怎么他睡的时候周应川没睡,他醒的时候,周应川又早早就不在床上了?这样下去,他真的很怕周应川的身体会累坏了…
“那我去。”
见许塘答应了,莫小翔高兴的拉着许塘一块儿去了学校一楼的小礼堂。
“给,你来的晚了,刚才老师都讲了,我们这个节目是冯倩倩在前面弹钢琴,我们在后面跟着音乐朗诵诗歌,这是我们的词儿,你的这句在这儿…”
听起来也不是很难。
“我念什么?”
“你看呗,没多少,我就一句…”
许塘说:“我就是看不见,才问你呢。”
“哦哦,差点忘了。”莫小翔他把他那张纸夹在脖子和下巴中间,用手给他指:“你的就这句,叫,‘虽然乌云遮住了我的眼,但却遮不住我心中的梦想’。”
许塘念了一下。
“就这一句?”
“是啊,就这一句,简单吧,我就说这二十块钱是白捡的,刚我在这儿等你半天见你没来,还怕没名额了呢,专门跟老师说你在教室的,谁知道我就上个厕所,他们先过去找你了…”
莫小翔这人心眼儿还挺实诚,他说拿许塘当朋友,就是真拿许塘当朋友了。
“许塘,你的梦想是啥?”
“不知道。”
“你咋啥都不知道,我跟你说,我的梦想是当个武打明星,然后赚大钱,你知道李小龙不,那是我偶像。”
许塘心说,梦想是什么,他不知道,但要说他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周应川能够多休息一些。
只要一些就好了。
没一会,几个排节目的老师来了,开始手把手领着或看不见,或坐轮椅,或聋哑的同学安排站位。
许塘和莫小翔被安排到了后头朗诵第一排的边角,不过在节目里也基本属于背景板,莫小翔还被安排了动作,在最后说放飞梦想的时候高高扬起手。
-
许塘被拉去了排练节目,周应川那边,王兆兴第一站没去嘉源,先带他们回了趟老家长海,在平江路的饭店花大价钱,宴请了这趟订单的牵线人。
长海作为长三角的经济中心,自古以来名气响亮,在这年头GDP排名也仅次港城。
中午,王兆兴跟这次给他这批货源的老大哥喝醉了,两个人醉醺醺的,在饭店门口搭着肩。
“老郑!你这次帮了我大忙,我王兆兴记着了…!你是救我于水火啊,你不知道,我现在就指着这批货的利润活了,不然你弟弟我让别人下套,差点栽了个大跟头…”
被他叫老郑的男人其实也是看在王兆兴他爸的面子上,不过这次王兆兴专程绕到长海来感谢他,他面上有光,拍着王兆兴的肩。
“你放心,这批货全是上等的桑蚕丝,外国佬见着眼睛都放光,你转手签了合同,就能净赚这个数,填上那点窟窿,百分百没问题…”
郑军给王兆兴比了个数,王兆兴大笑,两个男人在饭店门口难舍难分,王兆兴带来拉货的司机在饭间也挡了不少酒,他酒量不行,扶着树直呕,王兆兴眼皮一扫,看见周应川结了账出来。
“应川,你去,帮我把老郑送回去,松南路的福苑小区,前头直走,拐两个弯就到…”
王兆兴也醉的厉害,把车钥匙摸出来抛给周应川,他头重脚轻,差点一脚从台阶上栽下来,幸好周应川眼疾手快,把他给扶稳了。
他给门童塞了钱,又报了房间号,托门童把两个人送回去,门童立刻叫了人来做帮手。
周应川扶着喝醉的郑军,跟保安问了福苑小区的地址,开着王兆兴那辆桑塔纳送人。
送完人,已经是下午一点半了,日头毒辣,后视镜里,周应川的眉间隐隐压着几分担忧。
他心里担心许塘,王兆兴喝的那么醉,看样子今天是要留在长海了,如果明天赶去嘉源进货的话,嘉源在苏北下头,离着培江有四百多公里,两边走省道,赶得快,后天回去最早也得是晚上了。
许塘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他晚上会不会哭,在学校吃不吃的好…他的胃娇弱,稍微受点刺激就承受不住,要是真吐了,老师没看见,他自己一个人怎么收拾?他又让自己养的那么爱干净,一点脏的也不愿意碰…
周应川闭上眼。
再睁开时,他已经驶出小区,开着车再向回酒店的路上。
平江路上车水马龙,长海不愧是经济前沿,王兆兴这辆桑塔纳在培江足能称得起“稀罕货”了,可到了长海,就像烂大街的铁壳子,淹没在了车流。
百货商场外,悬挂的巨幅海报上几个摩登女郎做着红酒广告,一连串的外国牌子看的人眼花缭乱,这里和榆溪,和培江,简直就像是同一时空下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周应川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点,一下、一下,没一会,他停下车跟路边书报亭的大爷问了路,拐道去了长海市第一人民医院。
这年头看大夫,都喜欢找年纪大的,头发越白,门口排队的人越多,周应川的时间不够,找了一个人少的诊室排队。
医生是个年轻的女大夫。
“小时候摔下山,撞到头看不到的…这个外伤导致的失明也分很多种情况的,你弟弟他人来了吗?”
“没有,医生,他在老家。”
“那不行,得他本人来做了检查才知道,不过你要问还没有可能恢复视力,那我劝你们还是不要抱太大希望了…”
周应川停了停,又问:“医生,不要抱太大希望,是可能还有希望,是吗?”
女医生见他坚持,说:“希望也不是完全没有,像你弟弟这样的,幼年因外伤造成的全盲,想要复明,只有置换眼角膜这一条路…不过这样的手术现在在国内是非常困难的,目前国内自愿捐献的眼库机制都还不健全,角膜资源非常稀缺,所以我才说,几乎没有什么可能…”
“医生,那如果去国外做呢?”
“去国外?”
女医生诧异地抬起头,她还真没想到这人还能追问到国外情况的,一般病人问到这儿就走了,去国外做一台手术,又几个人敢想?
不过她本着职业素养,还是说:“你要问国外的情况,就现在的角膜资源和手术技术的成熟度而言,确实去国外是希望更大一些的,我之前看过一篇文章,美国的一家医院已经有运用人工角膜的案例,通过手术,帮助了不少病人重见了光明…不过去国外做手术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不说普通人根本就没机会出国,单只费用一条,恐怕就高昂无比了…”
午后的阳光刺眼,寒意不减,从医院出来,周应川低头看着手里的挂号单,不多时,他折起来,放进了外套的内里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