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琳琅将殷无渡拽入客房, 朝迷迷糊糊惊醒的白妙道:“妙妙乖,自己出去玩一会儿。”
白妙一眼就看到了晏琳琅牵着的男人,红衣乌发,身量极高, 身上有一种熟悉的危险气息。
小姑娘皱了皱鼻子, 颇为忌惮地看了男人一眼, 这才炸着毛起身,翻窗跃出。
房门砰地一声关上, 晏琳琅转身将殷无渡抵在了门扉上。
殷无渡垂眼看着按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柔软手掌,极轻地挑了一下眼尾。以往只有他按住别人的肩摧毁碾压的份儿, 倒是头一次被人掌控,新奇之余,又有种风雨欲来的沉静。
这是……要秋后算账的架势?
昨晚的事,她后悔了?还是说,又要像以前那样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殷无渡缓缓转动眼睛看她。
今晨将她送回傀儡宗客房后,他就该离开的,如此便不用再次面临她的判决。可他偏生鬼使神差地留了下来, 品着一抹回甘,抱着一丝侥幸, 继续化作“李曦”游离于她的世界外。
晏琳琅不知殷无渡在想什么, 她现在脑子很乱,找不到殷无渡时急于解释,这会儿见到他了, 心境峰回路转, 许多话反而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素来不喜逃避, 不知从何起头, 便从用直接的方式开始。
她抿了抿唇线, 凝视着殷无渡漆黑的眼睫,单刀直入道:“殷无渡,六十年前在鬼蜮阵门外,我们是不是灵修过?”
殷无渡的眼睫明显一颤。
片刻,他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似笑非笑道:“少年时的旧事,难为晚晚还记得。”
晏琳琅在他眼底看到了一点奚落,但更多的,是早已接受现实的平静。
得到确认的答案,她忽而将额头轻轻砸在他的肩头,长松了一口气。
殷无渡本以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的晚晚什么都好,就是被情咒所控,看人的眼光奇差,还总喜欢粗枝大叶忘记一些不该忘记的事,吃完抹嘴后不认账也实属正常。
而此刻被她以一种信任且依赖的,类似于拥抱的姿势依偎在怀中,殷无渡反而有些意外,不知该如何回应。
晏琳琅刚与他神交过,精神契合的余韵尚未完全消散,似是感应到了他的想法,不由抬首皱眉:“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个怎样糟糕的形象啊?”
然忆及往事,她复又一叹:“仔细一想,这六十年来我过得浑浑噩噩,连这么重要的记忆都能丢失,的确很糟糕。”
“丢失?”
“如果说我撞坏了脑子,所以失去了那晚的记忆,你信吗?”
殷无渡望着晏琳琅诚挚明丽的眼,像是听到好笑的笑话,极为配合地哼笑一声。
他抬手握住晏琳琅藏在身后的右手,微凉的指腹顺着她的小臂一路往下,在她攥在手心的龙鳞上轻轻一点,一语中的:“是前任仙都之主从中作梗吧。”
“你怎肯定是我师父?”
“昨夜神交时,我在你的灵府里瞧见了它。”
殷无渡将她的右手轻轻拽至眼前,晃了晃,“你身边能拥有这般龙鳞的,唯有仙都之主柳云螭。再结合你方才的反应,答案很难猜吗?”
说到“很难猜吗”时,他还颇具少年气地挑了下单边眉峰,那是“阿渡”招牌式的动作。
虽然他面上看不出喜怒,晏琳琅觉得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
但这种事很难用言语解释清楚,她心下一横,索性反握住殷无渡冰冷的玄铁护腕,将他拽去软榻上,用力一推。
暧昧的帐纱翻飞,殷无渡猝不及防被她推得仰坐在榻上,曲肘往后一撑,蹙眉道:“你……”
话还未说完,晏琳琅已单膝跪在他的腿间,双手捧住他艳丽瘦削的脸颊,以一个亲昵的姿势,毫不迟疑地闭目凑了过去。
少女披散的乌发自肩头滑落,沁凉芳香。殷无渡仰首如迎接雨露的花,喉结微微滚动。
然而晏琳琅只是以光洁白皙的额头轻轻碰了碰他优越的眉骨,与他眉心相抵,打开灵府分享刚解封的记忆。
殷无渡没有任何抵抗的意思,垂眸盖住眼底泛滥的情愫,闭目接受了她递来的全部。
他现在只是一缕神识分身,神力削弱了不少,非常顺畅便与晏琳琅的神魂交融在一起。
回忆片段蜂拥而至。
他听到了当年晏琳琅昏迷养伤之际,柳云螭与那男子的对话,知晓她伤好后不认账的缘由。
原来她忘记一切,盖因被柳云螭封印了关键的记忆,以此遏制情丝,来延缓情劫发作的时间。
尘埃落定,真相大白。
待记忆分享完毕,晏琳琅将额头撤离,殷无渡方念念不舍地打开眼睫,下意识握住她滑落脸颊的手,似是追问,又似是挽留。
晏琳琅轻轻吐息,缓过那一丝亲密的余韵,方凝眸道:“就是你看到的这样。师父大概也没想到,在那之后不久我就遇见了奚长离,还是勾起了情咒,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听到一个讨厌的名字,殷无渡漠然拧眉,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
“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他试图压下心里那片复苏的死水,缓声道,“知道你忘记那晚的事并非有意为之,这就够了,至于是谁从中作梗、有何苦衷,于我而言并不重要。”
他从来只在乎她一人的态度。
“大概,你与师父都是我最在意的人,又都是为了救我,我不想你们因此而产生什么嫌隙。”
晏琳琅的眼中透着少有的认真,美丽而又可靠,“师父那边,我亦会解释清楚。”
“解释清楚什么?”
“解释你是舍身救我的命,而非趁人之危,别有企图。”
“若我有所图呢?”
殷无渡毫无征兆地反问,却没有咄咄逼人的意思,似是在等一个迟来六十年的答案。
这真是个暗含杀机的问题,晏琳琅毫不怀疑,若是自己一句话没答对,殷无渡马上就会变回一张干瘪的纸人,将神识收回九天之上抑或是藏去一个找不到的犄角旮旯。
可她心里也清楚,有些答案可以对殷无渡坦白,却无法对一个神明诉说。
所以,她将死亡问题抛了回去,噙着笑试探:“你呢,现在还有所图吗?”
殷无渡静静看着她,眼里的暗流几乎要将她绕进去,薄唇轻启:“有。”
晏琳琅的心脏骤然一提。
殷无渡扬眉笑了起来,那张艳如妖鬼的浓颜也随之舒展,落拓不羁地答:“尊主可是本座唯一的信徒,自然图你的功德供奉,顶礼膜拜。”
晏琳琅才将提起的心脏,又晃悠悠落了下去。
也对,殷无渡念在旧情的份上与她神交一次,并不能说明什么。一个决心要飞升白玉京的神明,怎么可能还有别的企图呢?
不过,殷无渡这话倒是提醒了她。
“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我一直不明白,逍遥境已有百年不曾有人召神成功,为何偏偏我一次就中?而且,还是在力量最为虚弱的濒死之际召神成功。”
晏琳琅撑着红衣青年饱满紧实的胸膛,俯身逼近,“殷无渡,你实话告诉我,将你从九天之上召来我身边的,究竟是召神秘术,还是……你留在我灵府中的那一缕同命魂丝?”
殷无渡保持着后仰撑榻的姿势,目光缓缓扫过几乎跪坐在他腰上的少女,问:“你一定要用这样的姿势问话?”
晏琳琅道:“别打岔。”
殷无渡转移注意力失败,遂敛了笑意,反问道:“你说呢?”
“我记得你说过,每次我身处险境时,你都会有所感应。”
晏琳琅大概猜出了内情,自殷无渡屈起的腿间下来,翻身倚坐在榻沿,托腮沉吟道,“所以,能感应到我有危险的根本不是言灵契,而是你留下的魂丝。”
殷无渡在她灵府中种下魂丝时曾说过,无论她身处怎样孤立无援的险境,他都会第一时间赶到。
哪怕时隔六十年,哪怕他已飞升成神、忘却一切,仍会在她燃烧神魂的濒死之际现身降世,阴差阳错回应了她的血阵献祭……
可救了她的哪里是什么召神秘术?分明是少年人于六十年前种下的,一片赤忱爱意。
难怪殷无渡会说“两相忘已经没有意义了”,因为两人的神魂早已交融,魂丝相连,仅仅抹去记忆根本不足以斩断情丝羁绊……
晏琳琅抬手扶额,轻叹一声:“想想也是,若没有魂丝牵连,即便召神成功,又怎么可能恰巧召出你来?我真是愚钝,竟到现在才想明白。”
殷无渡拉下她扶额的手,盯着她潮湿的眼尾看了一会儿,才平声说:“的确是因魂丝的存在,你才能顺利召我下界,我也是恢复记忆后才想通其中关节。再者,你我皆是第一次召神与被召,不清楚天道规则实属正常,谈何愚钝?好了,不要再自责。”
他这个人最不喜欢多说废话,难得宽慰这么一连串。
尽管他脸上淡淡的看不出情绪,晏琳琅还是如释重负,起伏的心境舒服了许多。
她问:“你为何不告诉我真相?”
殷无渡问:“你指什么?”
“鬼蜮封阵那晚,我们做过的那些事……”
晏琳琅抱着双膝,乌发自肩头流泻,似是嗔怪,“事后,你为何不曾向我提及?”
殷无渡看着她的眼睛里多了几分意味深长,淡然道:“我问过。”
那晚神交定情后,殷无渡尝到了从未有过的兴奋,仿佛苦尽甘来,仿佛云开月明,连忍受涅槃池销骨洗髓的剧痛时都带着病态的愉悦。
他满心期许地等着晏琳琅来找他,他以为他终于不必藏着那潮湿阴暗的偏执欲,可以光明正大地与爱慕之人比肩站在一起……
他在涅槃池中泡了七日,也等了七日,晏琳琅再未提及过那晚的承诺。
他一次次安慰自己:晚晚重伤初愈便要赶着参加仙门玄谈会,一定是太忙了才会忘记。她是众星捧月的仙都少主,不是拘泥于小情小爱的闺阁女子,自然是要以仙门事务为重,再等等,等她回来就好了……
可一个月后晏琳琅归来,带来的却是移情别恋的消息。
浓烈的不甘几乎将少年吞没,他闯入殿中问她,是否还记得鬼蜮阵门外做过什么、答应了他什么?
少女执笔批阅公文,纸上朱批却写着斗大一个“奚”字,明显已经神游天外,闻言只是慢慢抬眼,疑惑地看向他……
往事不堪回首。
殷无渡自回忆中抽身,凉飕飕地复述:“你说,你不记得了。”
晏琳琅讶然,食中二指抵着额角回想半晌,而后绝望地发现:好像、似乎、的确有这么一回事。
自情花咒锁定奚长离后,她控制不住的眼里心里全是他,对旁人的许多事要么不上心,要么言帚忘笤、丢三落四。
殷无渡并不打算轻易放过她的那点内疚,继而道:“我甚至想过,你喜欢很多人也没有关系,只要最喜欢的是我,只要最终还会回到我身边……”
“别说了别说了。”
晏琳琅抬手制止他,也亏得她现在情咒解了大半,七情不似先前那般泛滥,否则此刻的内疚恐怕能折腾得她寝食难安。
她问:“我该说‘对不起’吗?”
殷无渡反被她的直接逗笑了,散漫的语气:“我说过,你无需向我道歉。”
“我知道,即使我不说什么,你也能明白我的苦衷。但我不能因为你不介意,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少女轻而清晰的嗓音传来,真诚坦荡,毫不扭捏造作,“所以,对不起。”
殷无渡眸色微动,看着她美丽清醒的眼睛,只觉心中的某处冷硬正在不可抑止地消融塌陷。
果然物极必反。
他想,几十年来咽下的苦与痛,大概就是为了成就此刻的甘甜吧。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觉得,这个肮脏病态的世道也并非那么的不可原谅。
良久,红衣艳丽的青年抬手,掌心落在她柔顺的发顶,很轻地按了按,似是怕惊扰一个纤薄的梦境。
“以后,对不起的事少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