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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毁契(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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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甲滑落在地, 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被攥住腕子的小姑娘猛然抬头,呆然的眼睛渐渐聚神,俯身凑过来道:“师父醒啦?”

白妙赶了一天一夜的路, 头发被云辇的风吹得乱糟糟的, 粗壮的麻花辫也翘起几缕碎发, 脸上还有两道灰扑扑的指痕, 看起来活像一只小野猫。

晏琳琅绷紧的身子渐渐放松下来, 怔然看着小徒儿半晌, 才低声唤道:“妙妙回来了?”

白妙敏锐地察觉到她那一瞬的情绪转变,歪着脑袋看她:“徒儿担心师父,所以很快地跑回来了。师父不开心吗?”

“当然开心。”

晏琳琅抬指拭去小姑娘脸颊上的脏污,笑着回答。

只是她方才做着梦, 还以为是殷无渡回来了,一时恍惚, 看岔了神。

身上盖着的大袖外衣滑落肩头, 晏琳琅捞起来看了看, 是她昨晚褪下的外衫。

再看一眼案几上备好的朝食,心下明了:多半是女侍们来过,怕她着凉。

又一阵咕咕的声响, 晏琳琅循声望去。

白妙不好意思地捂住肚子, 苦着脸道:“夜间一直赶路,徒儿都有两个时辰没吃东西啦。”

妙妙贪吃,一个时辰不吃点什么就蔫蔫没劲儿, 这次饿了两个时辰, 可见是真的担心她。

晏琳琅眼底浮出笑意, 施诀召来摆放朝食的小案几, 示意白妙取用。

“对啦师父……”

白妙一连塞了几块甜糕, 后知后觉地想起什么,捂住嘴道,“不对,徒儿是不是要叫您‘师叔’?”

晏琳琅望着她鼓囊的白嫩腮帮,没忍住抬指戳了戳,懒洋洋笑道:“现在不必顾忌了,妙妙想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

于是小姑娘重新开心起来,从腰间的储物袋摸出一大堆的东西,什么衣物啦、首饰啦,还有一只锃光发亮的灵戒,正是晏琳琅沐浴后遗漏在水宫的那只。

“我把师父的漂亮仙衣都收拾好,带回来啦。”

白妙像是偷玩大人首饰的小孩子,兴冲冲拉起晏琳琅纤白如雪的左手,将灵戒轻轻推进她的食指,“师父没有灵戒,肯定很不方便。”

晏琳琅抬起左手,迎光瞧了瞧。

象征仙都之主的紫精指环在中指,浅金嵌玉的灵戒在方便取用的食指,两枚指环前后错落,交相辉映,还怪好看的。

晏琳琅抬指拂过灵戒,在空间里摸到一件熟悉的物件,掏出来一看,竟是她之前研制的“木人代磕”。

她熟稔地拧了一把机括,小木人便啪啪啪磕三下头。

数颗功德小芥子如金粉飞出,因没有神明承受,芥子只在空中飘了一会儿,便淡然消散。

白妙的眼睛好奇追随那金光芥子移动,芥子消散,她便也一激灵地抖了抖。

师父闲暇时很喜欢拿出这个小木鱼一样的东西,梆梆梆敲几下,有一次甚至还让那个叫“殷无渡”的少年配合她一步步站远,以此试探小木鱼的功德芥子能感应多少丈远的距离……

白妙终于发现了不对,眼睛滴溜溜环顾四周一番,用很小声的声音问:“师父,那个人呢?”

“那个人?”

“就是黑衣服的,高高的那个。”

大概出于对强者的敬畏,白妙很怕殷无渡。每每提及他,她总会不自觉放低声音,仿佛见了猛虎的小猫。

“他?他走了。”

晏琳琅说这话时,指节摩挲着木人代磕的边缘,声音有着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轻哑。

白妙“噢”了声,有点开心的语气:“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晏琳琅想了想,才道:“不知道呢,可能……不会回来了。”

听到“不会回来”四个字,白妙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睫,突然欢呼一声扑进晏琳琅怀里:“太好了!没人和我抢师父,我又可以和师父睡觉了!”

晏琳琅被她兴高采烈的样子弄了个措手不及,怔然望着侧躺在她臂弯里撒娇的小姑娘,半晌,似笑非笑地弯起眼眸。

“童言无忌,真好,都没有烦恼。”

她笑叹一声,温柔地揉抚白妙毛茸茸的蓬松发顶。

白妙舒服地拱了拱脑袋,软声软气道:“妙妙最喜欢师父了,所以想时刻和师父在一起。”

“喜欢一个人,就会时刻想和她在一起。”

晏琳琅顺势朝后一仰,抬眼望着窗棂上映出的暖光,“你说如果有一个人,几十年如一日地粘着师父,因师父的一句话而洗濯了二十多年灵脉,他该有多喜欢师父呢?”

白妙赶了一天一夜的路,早困顿至极,闻言眼皮打架,迷迷糊糊回道:“不知道呀,师父问问他呢?”

没有弯弯绕绕,直白得近乎可爱。

晏琳琅心中如有暖流漱过,灵眸含笑,弯出明净坚定的弧度。

“妙妙说得对,下次见着他,师父定要揪着他的衣襟好生问清楚。”

……

晏琳琅发现自己的修为又精进不少,在昆仑仙宗大闹一场,替殷无渡挡下的那道天雷直接将她劈进了化神上境。

修仙之人每一个境界的突破都难如登天,六根不净的仙都弟子难度更甚。故而晏琳琅并未像其他修士那般动辄闭关、刻意借助天材地宝的襄助去突破境界,主打一个自在随心。

这百年来情花咒桎梏加身,她过得浑浑噩噩,也不知自己的修为究竟到了何种境界,只知在昆仑多年未尝有过败绩,以至于她一直觉得昆仑弟子的资质过于平庸逊色,一代不如一代……

而今看来,莫非是她太强?

晏琳琅抬掌,掌心石刃散做雾气,雾气又化作烈火。

这是她新琢磨出来的“五行转换之术”,不仅能单独使用已吸纳的神器之力,还能将五行神力任意转换。

不过此法极度消耗灵力,短时间之内只能实现二次转换。待她突破下一个境界,修为大增,或许便能打破转换次数的限制。

晏琳琅合拢手掌,眼底的火光也随之散去。

她现在越发期待集齐剩下两件神器,彻底解开情花咒后,她真实实力到底是何境界了。

只有实力够强,才能与神明比肩,见不可得之人,做不可为之事。

“尊主。”

玄戈疾步而来,立于槛外,朝着外间那尊端坐的纸傀儡抱拳道,“昆仑仙宗有来使求见!”

纸人“师晚晚”维持着呆板的微笑,拢袖端坐。

玄戈以为是她没听见,遂加大声音道:“禀告尊主,昆仑仙宗有来使求见!”

“……我在这边。”

晏琳琅只好出言提醒,起身搴帘而出,行动间珠玉泠泠,“不是说过吗,仙都无限期禁止昆仑弟子踏足,违者可斩。”

玄戈这才发现自己拜错了人,忙调转身形,继续拱手道:“玄青怕拦不住,故而先让卑职来请示尊主。”

“来了很多人?”

“那倒没有,就一个。”

玄戈眉头皱成八字,压低声音道:“昆仑少宗主,奚长离。”

晏琳琅拧着木人代磕的手微微一顿,眸中淡了温度。

这倒提醒她了,几十年前她与奚长离定亲之时,曾滴血交换过定亲契,彼此可持契书自由出入昆仑抑或仙都阵门。

若奚长离身上还带着这份契书,仙都的上古大阵识别到她的气息,还真拦不住。

一刃薄如秋水的剑光掠过窗棂,紫羽金合欢簌簌抖落金穗。

晏琳琅借助水镜瞬移于饮露宫外,正好见白衣白发的清冷剑修长身立于阶前。

玄青和上百金乌卫,愣是没能追上他剑光的速度。

好在饮露宫的结界才修改过,故而奚长离无法进入。

他罕见地没穿象那身至尊无瑕的白鹤氅衣,也未戴银莲冠,而是以简单的雪色飘带束发,一身素白越发显得身形清瘦,气质若霜。

看来这几日,昆仑的处境让他很是头疼。

可他这个人就是如此,即便再狼狈也会端出那副泰山崩于眼前而不色变的气度,衣冠一丝不苟,气质孤冷如鹤,站得标直板正。

唯有面见晏琳琅时,他那双琉璃色的淡漠眼睛中才会掀起一点复杂的情绪。

一袭仙裙若霞、披帛如烟的少女缓步而出,玲珑美目如浸寒星:“不请自来,这就是你昆仑仙宗的教养?”

奚长离折剑般的唇动了动,终于说道:“你……还好吗?”

“如若你不来碍眼,本尊的心情还能更好。”

情花咒仍在作祟,虽远不及当初呕血剧痛,却如沼泽泥淖般包裹着她,拉着她往下坠。

是以晏琳琅懒得维持“仙都之主”的虚与委蛇,冷然道:“奚长离,你一旦死在六欲仙都,这私怨便成了公仇,所以我不杀你。要么干脆点,你直接下战书挑战本尊,你我私斗,不涉及宗门。”

“大胆贼人,休扰吾主!”

空中传来一声冷喝,是玄青领着金乌卫追来,将奚长离团团围住。

奚长离置若罔闻,只定定然望向熟悉又陌生的少女:“奚某前来,并无半分敌意。有几句话,我说完便走。”

“好啊,谈话要有谈话的规矩。”

晏琳琅向前一步,指间的紫精指环熠熠生光,只一言便让奚长离褪了傲色,“你是宗门少主,我为一城之尊,按礼,你该行跪礼回话。”

“……你非要如此?”

奚长离闭了闭眼,终是折腰躬身,一礼到底,声音有些许不易察觉的喑哑,“师妹玉凌烟数日未归,最后气息乃是消失于弥山附近,奚某此番冒昧前来,是为寻她。”

原是为这事。

那日玉凌烟追至弥山大打出手,晏琳琅只打晕她抽去一截记忆,已是格外容情。

晏琳琅轻笑一声,眼尾勾着几分讽意:“她又不是小孩子,在哪里走丢的就去哪里找,找不到也是你们宗门看管不严,与我仙都何干?还是说你们昆仑想以寻人为借口,搜寻我仙都六部,挑起两派战火?”

奚长离闻言蹙眉,直身道:“奚某绝无此意。”

但不可否认,他借口寻人来见她,的确是存了私心。

于是那点被误解的隐痛便慢慢消散,化作欲言又止的惘然。眼前薄薄的结界屏障,如同一堵无法跨越的鸿沟,将两人生生割裂开来。

奚长离抬起一掌,只闻一声雏凤清鸣般的剑啸声,碎星应声出鞘。

玄青和玄戈如临大敌,纷纷拔剑对峙。

晏琳琅轻眯眼眸,岿然不动。

奚长离虽寡言薄情,却也不至于傻到在仙都动手,撕破脸皮对他昆仑没有半点好处。

果然,奚长离骨节分明的食中二指轻轻抚过春冰般的剑身,垂下的淡色眼睫映着清寒的剑光,有种超脱生死的平静。

而后他双手横托,于众目睽睽之下将碎星递于晏琳琅面前。

片刻的沉默。

晏琳琅看向他平托于掌心的本命剑,问:“什么意思?”

奚长离身形如鹤,敛目低言:“去岁魔劫,是我对不住你。昆仑大火燃烧三昼夜,已付出了惨痛代价,若仍不能平恨,奚某愿以身偿罪。”

他将碎星剑往前递去,直至触及结界,再无法前进分毫,方平静道:“这世间,唯有我自己的本命剑方可伤及我命门。无论多少剑,我不会抵抗。”

身为昆仑仙宗少宗主,奚长离能理解师叔伯们对于声誉的执念。

昆仑天柱直达天门,支撑逍遥境半壁江山。仙宗若无足够的声势地位,又如何能压得住宵小之辈,镇守天柱千年?所以,作为仙宗继承人的奚长离必须高坐神坛,必须光芒万丈。

然身为晏琳琅曾经的未婚夫,奚长离亦能理解她的怨与恨,可他更无法原谅自己一念之差带来的恶果,无法释怀他的登天梯竟是由未婚妻的血肉铸成。

宗门与晏琳琅,大局与私情,让他尝到了撕裂般的痛楚。

可笑的是,他除了恨自己,无法谴责任何一个人。

奚长离的想法很简单:错因他而起,自然也该由他结束。

他亲手将自己的命门与弱处递出,这是他唯一能想出来的,化解死局的方法。

晏琳琅的视线自那柄春冰般的薄剑上掠过,第一剑君的手果然很稳,托着本命灵剑那么久,也不见一丝一毫的颤动。

她牵了牵唇角:“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奚长离立即抬首:“请说。”

晏琳琅直视他的神色,轻声问:“如果我的金蝉丹还在,那日万剑穿心时,你会救我吗?”

奚长离猛然一怔。

他张了张嘴,喉中却如堵棉团,说不出半点违心之言。

晏琳琅从他眼底的痛楚之色,看出了答案。

“是不是只要我还有一条命,死一次就不是什么大事,受多少痛也没有关系?”

她忽而笑出声来,眉梢眼角勾着十足的讽意。

“奚长离,你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你只是不能接受你做出了失误的判断。你今日来此也并非是为了什么大局,而是想借赎罪之名,让自己过得轻松些罢了。好似装模作样地拿着剑来让我泄愤,就可以让一切错误倒回……可是你明明知道,我生而五感敏锐,比常人更怕疼,一道小伤于我而言都是钻心之痛,凭什么觉得可以两相抵消?”

晏琳琅昂首而立,语气轻而缓慢,“你还是这么的自以为是。”

奚长离却仿佛被利刃层层扒下外袍,勾起一阵冰冷的耻感,连带着掌心平托的剑刃也微微一颤。

“奚某或许有私心,未必没有真情。你告诉我,要如何做。”

奚长离第一次有了深重的无力之感,喉间几度干涩,固执求问,“要如何补过,你才肯信我?”

冷风卷地,那一身雪袍好似随时会随风散去。

“信任这种东西,早在我流干血的那一刻就没有了。奚长离,余后报应,你就好好受着吧。”

晏琳琅转身,走了几步,复又停下脚步。

葳蕤鎏金的裙摆下,少女足尖一转,掉转身形。

奚长离原本寂灭的眸色忽而亮了亮,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朝自己走来,喉结微微滚动。

他以为她改了主意。

然而晏琳琅只是在他面前站定,抬掌握住了碎星的剑柄。

“有一样东西,本尊必须要拿回来。”

奚长离感觉到灵台一冷,一份金红的血契被碎星的剑锋挑了出来。

意识到那是什么,他眼底终于涌上慌乱,不顾利刃切肤的剧痛攥住了碎星剑刃。

他抿紧唇瓣,淡漠的眼睛直直望向晏琳琅:“不可以……”

他修为不俗,此番用尽全部力气,晏琳琅一时竟无法动摇剑刃。

“人死契亡,你不配再拥有它。”

少女索性松开剑柄,五指轻拢,掌心灵力迸发。

在奚长离碎裂的目光中,定亲契化作无数金屑飞落。

晏琳琅毫无留恋地转身,纸屑在沾上她裙摆的一刻腾得燃烧,仿若漫天火蝶,转瞬无痕。

碎星剑坠落在地,奚长离仿佛被抽走全部力气,缓缓抬起鲜血淋漓的手掌。

风一吹,连指间的灰烬也散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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