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汤池泡不成了, 殷无渡下意识要起身。
下一刻,肩头被大力按住。
天知道一个神志不清的少女哪来这么大力气!
晏琳琅一手抵在少年的胸口, 一手啪地撑在池沿,以一个不容反抗的姿势骑坐,居高临下地将他圈在其中。
大幅的动作使得水花溅起,碎玉般打在殷无渡的下颌处。他退无可退,不得不侧首去躲,侧颜线条连带着喉结绷出清晰好看的弧度。
只是如此一来, 他挺拔的鼻尖便擦过少女的香息,依稀可见她潮湿的墨发侧拢在肩头,素色的仙裙沾了水雾, 薄可透肉。
“晏琳琅,下去。”
他面无表情, 压低声音唤她。
晏琳琅的元神还在灵府中调息,哪里听得见?
一切都遵循着本能, 少女湿滑的双臂环上他的脖颈, 一双玲珑眼半睁不睁地看着眼前人,反显出几分媚眼如丝的迷离之色。
她潮湿的指尖从他的下颌往下, 划过喉结, 落在那抹飞扬的锁骨处。
唤他:“阿渡。”
殷无渡微妙一顿。
他可不觉得,自己与她的关系亲昵到了这种地步, 更何况“殷无渡”这个名字还是他强行夺来的……
思及此, 他危险地眯了眯眼。
神明早断了情丝,无情无欲, 断不会轻易为俗事动容。可殷无渡还是忍不住去想——
这个名字在被他占据之前, 原本属于谁?
晏琳琅方才唤的这个‘阿渡’, 又是何许模样?
长睫垂落, 盖住眼底的燥郁。
他将这点微妙的不悦归咎于被冒犯的神明之怒,偏生晏琳琅还在觊觎他体内至寒的太阴真火,试图贴得更紧。
殷无渡眼皮一跳,忍无可忍地抬指在她耳后轻轻一点。
晏琳琅唇畔的笑意一僵,随即目光涣散,软软朝前栽倒。
殷无渡及时捞住了她下沉的身躯,少女柔亮的黑发飘散在冷雾萦绕的水中,如墨色晕染,平添三分妩媚。
温香软玉,严丝合缝地贴合着他的臂弯、他的掌心。殷无渡的呼吸略微一滞,随即若无其事移开眼,抱着她起身。
哗啦水响,带起一连串淅淅沥沥的水珠。
少年腕骨冷白,系着的红绳手链在她潮湿的黑发中隐现,交织出一种浓墨重彩的靡艳之色,满身水汽随着他步伐的走动而自动蒸发殆尽,衣裳逐渐轻盈,恢复素日的干爽整洁。
走到一半,他兴致来焉,好奇地掂了掂臂弯中的重量。
好轻,像是一朵花,一瓣云。
只怕拿去称斤卖了,都卖不了几个钱。
……
晏琳琅对昨晚的动静一无所知。
她在灵府中修炼了一整夜,直至汲取到一分似有还无的清凉,满身燥热才稍稍平息,使得她能安眠片刻。
等到再次醒来,她赫然发现自己挪了位置,竟睡在一张结实而富有弹性的陌生大床上。
这张大床罩着黑色的布料,如暖玉温热,且还会有节奏地上下起伏,宛如活物在呼吸。
不,这就是活物!
晏琳琅从墨黑的布料中钻出脑袋,抬头一看,便见到一张正在阖目休憩的巨大俊脸。
殷无渡的身形仿佛放大了数十倍,背映晨曦,如功德光环显现,乍一看,颇有几分巨大神像俯瞰众生的悲悯之感。
是梦还没醒吗?
晏琳琅下意识抬指揉了揉眼睛,却发现自己纤白如玉的双手竟然变成了毛茸茸的小爪子!
“哈?”
我的纤纤玉指呢!
这又是整的哪一出?
她一声低呼,俊美的神明缓缓睁开了眼睛,漆色的瞳仁中倒映出她的模样。
晏琳琅这才看清楚自己的全貌——
一只巴掌大的雪白小狐狸,乌黑的眼睛占了半张脸大,眼尾有一抹上挑的红色毛发,看起来如同胭脂染就,眼睫极长极密,睁圆眼睛时纯稚无比,半眯着眸子看人时又带着几分媚眼如丝的妩柔。
更无言的是,她的耳朵比普通狐狸大上许多,支棱在头顶,像极了她素日爱绾的华美双髻。
“殷无渡,你干的?”
晏琳琅恼得摆了摆狐尾,身量过于娇小,不得不仰头看他,“我昨日不就吃了你几颗灵桃,况且那桃子是你主动赠我的,何至于这般打击报复?”
殷无渡单掌兜着她,敛目一笑:“报复?看来少主是贵人多忘事。”
“什么意思?”
“昨夜,汤池。”
殷无渡提醒她,一派道貌岸然的正经之色,“你衣衫单薄而来,强行与本座同浴,还欲行不轨之事,实在是有辱斯文。”
晏琳琅极慢地眨了下眼睫,似乎却有这么一点模糊的印象,只不过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竟是真的吗?
老天!
“你这是渎神之罪,知道么?”
殷无渡温声审判她,捻着狐狸耳尖不轻不重地揉捏,“当时你神智全无,本座为了保住你的清誉,亦是保住你的小命,这才将你变成小兽。”
晏琳琅稍稍放下心来,随即又提起一口气,犬坐道:“那你也不能将我变成这样呀!我堂堂仙都少主成为你的掌中之物,成何体统?”
“有何不可?本座倒觉得,这个样子挺适合你。毕竟,抱着小狐狸可比抱着一个女人方便。”
殷无渡眼底漾开戏谑的笑意,上瘾似的捏着她的耳朵,“如此一来,你即便与本座贴近厮磨,获取太阴真火的气息以克火种之燥,也不算逾矩失礼。”
“什么‘贴近厮磨’?说得这般奇怪。”
晏琳琅被他捏得耳根发痒,陀螺似的甩了甩头,眯眼打了个哈欠道,“神主这话才是在毁我清誉。我虽修的合欢功法,却并非随便之人,断不会做出轻薄之举。”
殷无渡扫了眼被她拱得凌乱的衣袍,满眼“这鬼话你自己信吗”的温柔神情。
晏琳琅没什么底气地补上一句:“情花咒控制下的行为不算。”
不过话说回来,她靠近殷无渡时体内的燥热的确会平息不少,多半是因为那个什么“太阴真火”。
正想着,外间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软软的少女音传来:“师父!师父你在哪里?”
是白妙。
自晏琳琅重回六欲仙都,白妙便时常寸步不离地守着她,惟恐她再像以前那样消失不见,连一具“尸体”都讨不回。
晏琳琅知晓若白妙寻不见她,必定会着急自责,便用前爪扒了扒殷无渡的衣袖道:“眼下火种之热已得到控制,将我变回来吧。”
殷无渡尚未揉抚过瘾,遂平静地挪开视线,当做没听见。
白妙的脚步声在靠近,显然是往这边找来了。
“妙妙鼻子灵,能辨出我身上的气息,你这等障眼法瞒不过她的眼睛。若被她看见我这副样子,为师的尊严何在?”
见殷无渡不答话,晏琳琅眼眸一转,轻哼道,“好,这可是你自找的。我要藏起来咯!”
说罢她抖了抖蓬松的尾巴,沿着殷无渡的手臂攀爬而上,钻入他的衣襟中。
殷无渡敛目,只见胸口处隆起一个拳头大小的鼓包,温热,微痒,从右胸移到左胸,然后迷了方向,朝着壁垒分明的腹部钻去……
眼看着她还要朝着深处的地方钻去,殷无渡终是面色一僵,按捺不住将她拎了出来。
巴掌灵狐落地,化出女子妙曼的身形。
晏琳琅低头检查了一番,万幸自己穿着衣裙,便回首露出一抹得逞的轻笑:“早这样不就好了。”
白妙趴在窗扇处,目瞪口呆地看着屋内的二人。
师父彻夜未归。
师父穿着昨夜的寝衣出现在了这个男人房里。
白妙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眼睛叮的一下聚神,恍然般“啊”了声。
“瞎想什么呢?”
晏琳琅从灵戒中取来干净的外衫裹上,走过去,隔着窗框摸了摸白妙柔软的发顶。
“师父和他睡,不和我睡。”
白妙撇了撇嘴,显然是吃醋了。
“对,你师父就喜欢粘着本座。”
殷无渡阴恻恻刺激她。
白妙中计了,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才没有,师父最喜欢我!”
“你师父是本座罩的人,最敬爱的自然是本座。”
白妙对强者的气息很敏感,有些惧惮殷无渡,吵不过他便低头抠手指,嘴巴撅得能挂起一只油瓶。
这两人的心智,加起来有超过五岁吗?
晏琳琅瞥了殷无渡一眼,忙安慰白妙:“哪里的事?师父只是出来透透气,顺便找他商议要事。”
“什么‘钥匙’?”
“很重要的事。”
晏琳琅脸不红心不跳地哄小孩,却听身后传来一声意义不明的呵笑。
晏琳琅没管他,抬指越过窗框,在白妙腰间悬挂的赤色傩面上一点,岔开话题:“这只面具,哪儿来的?”
“方才有人来送早膳,一个长得很好吃的人送我的。”
小姑娘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兴冲冲摘下腰间的傩面,罩在脸上比了比,歪头道,“他说今日是什么浴神节,大家都戴这个。”
巫觋族的浴神节三年一次,乃是他们为了祭祀自家先祖傩神而举办的庆典。
每一次浴神节皆会举全城财力操办,届时巫祝起舞,万人游神,是修士的美梦,也是凡人的狂欢。
晏琳琅出身于无神之境,对这种声势浩大的游神庆典并无多少兴致,无非是烧钱讨神明欢心罢了。
然想到殷无渡也是神明,还是从未享受过神庙供奉的野神……
心尖一软,改了主意。
她笑吟吟回首,眨眨眼道:“殷无渡,我们也去凑个热闹?”
……
今夜就是游神庆典,满街的花灯如春风入城,竞相绽放。
高楼中最佳的观礼位置,早已被仙门修士、世家子弟们瓜分抢占,百花斗艳,彩练飞扬,宛若瑶池仙境。
而阳光照射不进的阴暗角落,仙门卫队正在驱赶衣衫褴褛的凡骨流民,以免他们冲撞了贵人。街边人满为患,布衣百姓则熙攘于道旁,翘首期盼能沾染几分节庆的喜乐。
晏琳琅察觉到了一丝不适之感,问身边的殷无渡:“你发现了吗?”
殷无渡神色未变,淡声道:“瘴气,城中有疫病潜伏。”
“不错。此处毗邻净灵山凤火族,唇亡齿寒,只怕这瘴气和被污染的灵脉脱不了干系。”
晏琳琅轻蹙眉头,“修士们有灵药法器防身,等闲瘴气近不了身,就是可怜了这些无辜的凡骨百姓。”
走到一半,才发现白妙没有跟上来。
此时虽未天黑,摊贩们却已早早支起摊位开张,各色面食点心、精巧玩意数不胜数。
白妙正眼巴巴蹲守在摊位前。
她才吃了一笼包子,转眼又被刚出炉的胡饼勾去魂魄,见着满街吃食便走不动道。
晏琳琅索性递给她一袋灵石,哄道:“拿去玩吧。想吃什么就买什么,不够的话再回来拿。”
“师父万岁!”
白妙高兴地接过零钱,将傩面往脸上一罩,跑去扫荡小食摊。
小姑娘一走,便只剩晏琳琅和殷无渡比肩而行。
一如多年前在六欲仙都,她拉着殷无渡漫无目的地闲逛街头。
“神主可还记得这人间盛景?”
晏琳琅笑问,看见什么感兴趣的物件便拿起来瞧瞧,俨然已经融入了热闹之中。
殷无渡拂过空无一文的袖袍,神情淡淡道:“所谓盛景,也不过是口腹之欲,耳目之娱,何足贪恋?”
“食色性也,人之常情。若是无欲无求,无悲无喜,纵与天地齐寿也无甚意思……”
说着,她似是想起此言不妥,抬指轻轻掩唇,弯着眸子道,“呀,我不是说你不好。我是觉得待在六欲仙都也很不错,无神之境又怎样?该吃吃,该喝喝,修炼活个数百年便足矣,若无什么更大的使命,我才不愿飞升成神。”
殷无渡停下脚步看她,半晌,颔首轻笑:“你说得对。”
“看,有只小狗。”
晏琳琅眼眸一亮,蹲身逗着路边那只雪球似的小白犬,问身边的少年,“你瞧,像不像胥风的那匹白狼?”
殷无渡凉了目光,问:“你很喜欢他?”
“我喜欢大狗。”
晏琳琅一手撑着腮帮,一手去碰小狗湿润的鼻头,“你不觉得,狗这种生灵很有意思吗?”
殷无渡轻挑眼尾:“你是说奴颜媚骨,还是摇尾乞怜?”
“是真诚和忠诚。我小时候养过一只灵犬,后来它老了,不爱动,整日趴在门口发呆,也忘记了很多事。但只要闻到我的气味,它仍会摇着尾巴蹒跚朝我走来……”
晏琳琅双手抱起小狗,举在眼前展颜一笑:“你知道吗,殷无渡,小狗即便失去记忆,也会再次爱上它喜欢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