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晏琳琅起身的动作太大, 侧躺在榻边小憩的殷无渡打开眼睫,漆眸深若幽潭,染着些许被吵醒的慵懒倦意。
四目相对,晏琳琅心情复杂, 拢了拢衣襟道:“我怎么回房的?不对, 神主为何会睡在这儿?”
殷无渡也不说话, 只半阖眼帘, 目光下移,落在两人交握的指节上。
晏琳琅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一直攥着他的手掌, 就这样五指相扣、额角相抵地睡了一整夜。
殷无渡断不会行此越界之举。
那便只有可能是她昨日情咒发作,意识混沌时又用了什么采补的合欢功法……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呀”了声道:“真是抱歉。我说方才在梦里,怎么老感觉抱着什么蹄髈呢……”
真是要命。
合欢功法只教她如何采补,可没教她如何善后。
这种情况,是穿上衣服走人?
抑或再温言软语慰藉几句, 再丢下一句“昨晚我很满意”?
迟疑间, 殷无渡已神色如常地下了榻,坐在窗边圈椅中,抬起修长的指节一勾, 勾来案几上那篮子芳香盈室的醉仙桃,挑了一个顺眼的握在掌中。
晏琳琅早就想问了:“这才二月天, 花期未过,你从哪儿摘来的桃子?”
殷无渡抬指点了点窗外横生的桃枝,一缕神力灌输, 满树桃花纷纷抖落, 转瞬结出青涩的小果, 又一瞬, 小果飞速膨胀,由青变红。
神力可以这么用吗?
晏琳琅努力忘掉同榻的尴尬,一本正经道:“古有揠苗助长,今有神主催桃。果然成神了就能为所欲为。”
殷无渡施了个净化术,将灵桃置于薄唇间,咬了一口。
随即皱起眉,似是嫌弃道:“脆的?不甜。”
“脆的桃才好吃呀。”
晏琳琅笑了起来,歪身倚在榻上,“醉仙桃最有名的并非其味,而是其香。只需摘下几颗置于室内,便可芳香盈室,数月不腐;将其捣碎了酿酒,酒香亦是可飘百里,饮之可清心明目,包治百病。”
修士经过锻体练气,极难生病,之所以对醉仙桃趋之若鹜,不过是附庸风雅,取其噱头罢了。
殷无渡意兴阑珊,将吃了一半的灵桃扔回篮中。
晏琳琅还在想昨晚的事,指尖绕着鬓发半晌,终是探身问道:“那个……昨晚我除了拉你的手,未曾做其他什么吧?”
殷无渡转过眼看她,一副意味深长的样子:“你说呢?”
“这种事,怎么能凭我说呢?”
晏琳琅讶然直身,理直气壮道,“要我说,我什么也没做。”
殷无渡:“呵。”
晏琳琅:“你冷笑是什么意思?”
难道她真做了什么?
殷无渡却是不想聊此事的样子,起身作势要走。
“慢着,你把话说清楚!”
“我好歹也是仙都少主,修为不俗,容貌上佳,未必就委屈你了?”
“还是说神主如此拿乔,是想向我讨一个名分?”
闻言,殷无渡顿了顿。
这话怎么听着有些耳熟?
他回首,哼笑一声:“早知你这么会说话,昨夜就该趁你凑上来时,将舌头拔了。”
晏琳琅一颗心又提了起来,眨眼追问:“所以,我真对你做什么了?”
殷无渡一言不发,递给她一个“你自己想”的眼神。
可那薄唇分明轻轻上扬,藏着恶趣味的戏谑。
瞧,果然是骗她的。
“你变坏了,殷无渡。”
“本座一直这么坏。”
殷无渡眸色微动,看向她,“还是说,本座什么时候变好过?”
晏琳琅险些咬住自己的舌头,忙抬指取来案几上的杯盏,佯做抿茶。
不过话说回来——
晏琳琅握了握指节。
她现在的状态真是好得出奇,试着运转了一番灵力,只觉灵脉异常地充盈磅礴,已然恢复了她身陨前的巅峰状态。
光凭她昨天那半死不活的样子,定是无法自行炼化无尽灯火种的,是殷无渡出手襄助了吗?
正想着,忽觉灵台异动。
她忙收敛心神,起身打坐。
“又怎么了?”殷无渡竟然还没走。
“留在仙都的纸傀儡有异动,我得去看一眼。”
说话间,晏琳琅捏诀施展共魂转换之术。
顷刻间,她的元神成功与纸傀儡相通,借它的眼睛看到了千里之外的仙都之景。
饮露宫,暖阁寝房内。
地上的留影阵散发出淡淡的荧光,在阵法的最中心,一个红衣白发的冷艳女子悠然端坐,细品一盏香茗。
未等晏琳琅开口,白发女子已然察觉到纸傀儡换了芯子,率先开口道:“真是出息了,晏晚晚。你假死脱身也罢,竟还敢打着为师的旗号招摇撞骗,重新自立为仙都少主。”
时隔八十余年再见到师父,晏琳琅蓦地喉间一热。
“师父……”
她借纸人之躯行礼,涩声道,“师父如何知晓是我?是玄戈……”
“与他们没关系,天底下哪有师父不认得自己的徒弟?”
柳云螭哼了声,放缓声音,“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师父都能第一眼认出你。”
闻言,晏琳琅鼻根酸了酸。
无论过去多少年,只要师父在,她就永远不缺疼爱。
“师父,您这些年在东海可好?”
似乎只有在长辈面前,晏琳琅才会流露出几分少女的娇俏,一句话卷在舌尖,颇有几分撒娇的意味。
“比你过得好。”
柳云螭将茶盏顿在案几上,肃然道,“你在昆仑仙宗出了这么大的事,若非为师主动开留影阵质询,你是不是打算瞒我一辈子?”
晏琳琅只觉头重如灌铅,轻声道:“师父,我弄成这个样子,您是不是失望了?”
“胡话!我柳云螭的关门弟子,从不会让人失望。”
柳云螭轻斥一声,目光却是十足的温和,“当年我不许你乱捡男人,逼你苦练功法,还特意为你种下一枚可起死回生的金蝉印,就是担心你有百年情劫。谁料千算万算,你还是在男人身上栽了跟头。”
晏琳琅的眸中划过些许波澜,诧异道:“师父知晓我身上有情花咒?”
柳云螭道:“你是我养大的,命格天定,我岂会全然不知?”
晏琳琅立即直身道:“那师父可知,我身上的情花咒从何而来?”
阵法中,柳云螭撇茶沫的手顿了顿。
晏琳琅继而道:“徒儿观上古典籍中记载,旁人中咒,要么是不懂情爱,要么是没有六识,爱而不自知,生生世世与人错过……怎的偏生我是反其道而行之?”
柳云螭放下茶盏,缓声告诉她:“由来并不重要,你只需知道,即便你身带诅咒,也并不意味着你生而有罪,切不可妄自菲薄。天下修士谁没有个七灾八难?既是劫,便有破解之法。”
铿锵冷静的一番话,有如清水涤神,醍醐灌顶。
晏琳琅心底的那点阴霾散尽,明艳笑道:“师父所言极是,徒儿受教。”
正闲聊着,冷不防留影阵中横过一只筋骨分明的大手,将一瓣已剥好的蜜桔递至柳云螭的红唇边。
墨绿的袖袍衬得那只手掌几近苍白,观其骨量,应该是个极为高大的男子。
晏琳琅眼也不眨地看着阵法中闯入的那只手,一时不知是该装作没看见呢,还是装作没看见。
“你继续说,不必管他。”
柳云螭换了个歪坐的姿势,极其自然地张嘴衔去那瓣果肉,“此人与我是老相识了,不喜说话,就是古板得很,看人看得极紧。”
说话间,那没露脸的男人又剥了一颗晶莹的葡萄,喂至柳云螭嘴里。
被汁水沾湿的指腹似有似无地撩过那片冷艳的红唇,似是恋恋不舍。
寻常中暗含缱绻,正经中透露风情,如此画面,可不像是“古板”之人能做得出来的啊。
晏琳琅抿唇轻笑,心知肚明。
作为小辈,与长辈相处的第一条铁律便是:不要妄图去打听师父的情史。
师父她老人家春风得意不减当年,吃喝都有人精心打理喂至嘴边,如此规格,只怕比当“仙都之主”时有过之而不及。
这排面,怎么看都不像是赌输了百年自由,被骗去东海挖矿的人应有的待遇。
晏琳琅极慢地眨了下眼睫,颇有几分娇嗔的意味:“徒儿原来还担心师父在东海会受苦,而今看来,这担心却是多余的。”
“放心,他不敢苛待我。当年我与他一同修行,若非我贪恋红尘,不想成仙,如今的东海之主哪还轮得到他。”
柳云螭咬着葡萄肉,凤眸一瞥,说回正题,“你体质特殊,解咒并非易事,想好今后的路如何走了?”
晏琳琅稍稍收敛笑意,眼睫垂落一片纤长的细影。
“以我合欢圣体的体质,要封印七情无异于自断后路。但是师父,您知道的,我这个人天生反骨,最不喜被人拿捏控制,有人要以情咒杀我,使我滥情浑噩……”
少女目光清明,轻柔而坚定道,“我偏要高楼摘星,东海揽月,以三尺青锋,证心中大道!”
以三尺青锋,证心中大道。
柔中带刚的张扬意气,实在不像是六欲仙都之人能说得出来的。
柳云螭不禁颔首赞叹:“好,不愧是我柳云螭的徒儿。”
“你需要静养,该休息了。”
低沉醇厚的男音传来,是那墨绿袖袍的主人开口插话。
“知道了,老东西。”
柳云螭漫不经心地应了声,又望向晏琳琅,正色道,“为师年纪大了,功法倒退许多,无法轻易离开东海圣地,仙都诸事你要料理周全。”
“是。”
“记住,不管今后遇到什么,你都要固守本心,万不可失去自我。”
“徒儿明白。”
“从今往后,你便是新任仙都之主。”
“是……”
晏琳琅回过神来,愕然轻唤,“师父?!”
窗边传来羽翼摩挲气流的微响,一只浅金色的小迦楼罗适时出现,拖着金雾缭绕的长长尾落在晏琳琅的案前,嘴里衔着一枚錾刻紫羽金合欢图腾的指环。
这是来自东海的信使。
晏琳琅小心地接过那枚小巧的紫精指环,迦楼罗鸟完成使命,随即化作一片金色的羽毛飘落。
可是,这份礼太重了。
她唇瓣轻启,刚欲开口,便听柳云螭道:“你可还记得,六欲仙都律法第一条是什么?”
六欲仙都崇尚逍遥自在,留下的铁律并不多,晏琳琅当然记得。
她凝神诵道:“六欲仙都律法第一宗,当上下齐心,一致对外,遇险同御,荣归众享。”
“上下齐心,一致对外。”
柳云螭重复此言,果决道,“所以推辞的废话就不必说了,你既然借了为师的名头,为师自然要给你撑腰,不是吗?再者我远在东海,管不着六欲仙都的事,若继续占着仙都之主的尊号尸位素餐,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倒不如将其托付给你,今后万事,你尽管撒开手去做,不必有所顾忌。”
一时掌心灵戒重若千斤,潺潺暖意顺着指尖蔓延。
晏琳琅眸光微微闪动,几番张嘴,终是五指轻轻攥住灵戒,正色道:“是,徒儿领命。”
柳云螭臂搭扶手道:“下一步,你打算如何?”
“先收集神器,解开情花咒。”
晏琳琅动了动唇角,牵出一个似嘲非嘲的弧度,“否则哪天奚长离痛哭流涕地、跪地求饶,只怕我会控制不住地原谅他。”
柳云螭道:“求饶?奚长离可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晏琳琅垂眸盖住眼底的清冷,沉静道:“徒儿知道。正因为奚长离不可能折腰低头,万一他这么做了,情花咒控制下的我必定心软。”
她说这话,并非是对奚长离有何期待。
而是昨日在净灵山桃林中,她已彻底见识过情花咒反噬的威力。
奚长离只是与她说了几句话,便引得她吃了那么大的苦头,这种身不由己的感觉,她再也不想有第二次。
……
昆仑仙宗,冷雾氤氲。
一名扫雪的灰鹤弟子驻足望向通天塔地宫入口,纳闷地问同伴:“少宗主这是怎么了?自从凤火族归来后,他便整日将自己关在地宫闭关。”
另一名弟子悄声道:“少宗主带出去三名高手,回来时便废了三个,能不郁卒吗?听说六师叔抢夺火种的画面还被人投放至半空,引来百人围观唾骂,丢尽了我昆仑颜面!少宗主前去善后,却与一少年打成平手。”
先前那弟子瞪大眼睛,失声尖叫起来:“什么人能逼得昆仑第一剑君出剑,还打成平手!”
“嘘!小声点儿!”
另一弟子压低嗓音,“总之,咱们昆仑这次声誉大跌,有得头疼呢!这种时候咱们就别去触霉头了,干活干活!”
地宫内,呵气成冰。
安魂符燃尽,灰烬若黑蝶碎裂。
奚长离孤身一人站在这片冰天雪地中,鹤首铜灯将奚长离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地上,仿佛落着一层厚重的铅灰。
他垂眸看着冰玉圆台上的少女,冰雪反射的蓝光打在他的侧颜上,使他原本清冷的面容更添几分霜寒。
圆台上的素衣少女面色惨白,仿佛周身的鲜血都已流淌殆尽,原本纤长灵动的眼睫紧紧闭着,凝着一层厚重的冰霜——
不,与其说是一个少女,不如说是破破烂烂的人形轮廓。
她伤得太重了。
千刀万剑穿心而过,没能给她留下一具完整的身体。奚长离独自拼凑了许久,才勉强将她复原成这样。
昆仑仙宗门外,他放弃过她一次。
可在凤火族中,他为了大局,不得已又放弃了她一次。
“我没能拿回无尽灯火种,抱歉。”
奚长离探指,隔空轻碰她冰冷空荡的灵台处,那里本应有一颗起死回生的金蝉丹。
“你不醒来,是还在生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