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侯府别庄时已近亥时,月亮高高悬在空中,照在魏时枟身上洒了一层清辉,她容貌气质原有些清冷,与此时景色倒是相得益彰。
两人本不同路,她却坚持要送宁泽,进了别庄更是弃了轿辇一步步走在青石板道上,宁泽跟在后面心里也有些明白,她恐怕是猜到了什么。
远香楼前,魏时枟回过头,问:“仪清表姐的身体真的好不了了吗?”
从成国公府回来的这一路,她都不言不语,对面的“韩仪清”不慌张也不强辩,只静静坐着似乎在等她想明白。
她心里想了许多,最终觉得最重要的莫过于韩仪清,表姐韩仪清若不是病入膏肓,他们万万不会兵行险招,让宁家表妹代替她。
韩仪清才刚及笄没多久,只比她大了一岁真的就好不了了吗?
魏时枟看着宁泽,明知道那个答案,却还是希望得到一个不一样的答复。
宁泽六岁的时候曾在京城住过半年,这半年中多是魏时枟和韩仪清照看她,那个时候的魏时枟已经十分聪明伶俐,比还在哭闹傻笑的宁泽不知高明出来多少。
她又和韩仪清一起长大,她能猜出来,宁泽不以为奇。
宁泽给她见礼,叫了声“时枟表姐”,才又道:“仪清表姐近日已不太爱下楼走动,精神也越发不好了。”
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魏时枟有些难受,相比宁泽这个表妹,她和韩仪清一起长大,感情深厚如亲姐妹一般,她以为两个人会一起长大,先后嫁人,一起商量着怎么教导儿女,会一直做一对闺中密友,直到先后老去……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阎王催命一刻等不得,哪管你是稚龄幼儿还是耄耋老人。
好一会魏时枟才道:“泽表妹,我们聊聊吧。”
宁泽便让一直跟着的采苹先上楼,她跟着韩仪清坐到抄手游廊两侧的长凳上。每个人见了她第一件事都是询问她私奔这件事,魏时枟也先问了这个,末了却评价说:“你怎么和宋楚文一样没眼光,果然你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儿都不着调!”
宁泽应是,她每次被人问及这个都只是说私逃被弃,未曾提及徐呈为什么这样做,一则解释起来太麻烦,二则不论背后原因是什么,对她而言并没有任何区别。
她那时委实年幼,混账程度不亚于徐呈,徐呈存心毁她名声,她又何曾在意过自己身后的人?她是读了很多“混账”的书,认为现今对女子的礼教约束都是狗屁,但是活在教条下的不是只有她,她可以逃,和她相关的其余人呢?
所以魏时枟评价的很正确,她确实不着调!
韩仪清怕她至今还对徐呈念念不忘,又劝她:“你这份心思还是放放吧,有些人喜欢一个人可以把她捧上天去,但若是他不喜欢那便是蝼蚁,这样的人可千万别去碰,小心粉身碎骨。”
宁泽连连点头,表示不能再同意,小鸡啄米似的一磕一磕,魏时枟看她这样子伤心消去几分,笑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调皮……”
两人略回忆了一番往日趣事,宁泽才问道:“表姐是如何知道我不是仪清表姐的?”
魏时枟道:“我叫你来,便是想同你说此事。当年姑父从福州调任回京,仪清表姐在徐州时生了病,后来重新启程时遇到了山匪,是沈大人救了她又一路护送她回京。这么些年来,沈大人权势日重,做事也日渐……”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沈霑的手段,沈霑身为吏部尚书对四品以下官员有直接任免权,他却利用职务的便利公然卖爵鬻官,这还只是其一;如今听说又要入主文渊阁,如果成功了,那宝座上那位也就是个空架子了。
魏时枟想了想,又道:“沈大人做事日渐僭越,秀眉她有些清高,看不惯沈大人这种作风,这两年嘴上总是爱说上一两句,仪清表姐受不住沈大人被骂,平时和谁都不计较的人儿却总是为了沈大人和秀眉争吵,是以当时我便觉出了不对。”
宁泽这才明白,原以为是自己话里露出了马脚,却原来纰漏出在了这儿。不过她也有些疑惑,上辈子沈霑十分爱惜名声,一切都是“顺势而为”,虽然她老觉得他是乱臣贼子,在别人眼中他却是当世明主,如今怎么舍了声名不要了,就不怕遗臭万年?
宁泽想到了韩仪清那封首情诗,笑道:“原来如此。我只记得模仿动作语气了,却忘记了最重要的一点。”
女儿家心动,那人自然在心里千般好,万般好,别人自然说不得。
魏时枟又道:“我父亲在吏部为官,倒是经常提起这位沈大人,父亲在他面前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姑母姑丈委实大胆,这事但凡出一点纰漏,恐怕整个候府都要遭殃。”
却见宁泽平平静静看着她,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敲了她一下,又说:“我倒也罢了,总不会害你们,就怕秀眉后知后觉察觉些什么,这就不好办了,日后你们且不能再这么鲁莽了,要去哪儿知会我一声,我陪着你总会好些。”
宁泽此时想起韩仪清评价魏时枟的话来,心想魏时枟不止是个光明磊落的姑娘,还有些行侠仗义。
宁泽连忙起身道谢,时近子时,不方便再行路,魏时枟和她一同进楼安置,第二日一早韩仪清醒过来看到魏时枟也在,凹陷的双目弯了弯,笑说:“你一向聪明,我愿也没想着能瞒住你,果然便被你揭穿了。”
魏时枟不过五六日没有见到她,看她脸颊都有些凹陷,气色比上次还不如,心中一酸,怕她伤心,强装生气道:“你们也是胆大包天,幸好是被我发现了,被别人发现可怎么办?”
韩仪清拍拍她的手说:“也就你了,别人可不会这么容易发现。这事儿虽然荒唐,倒是阴差阳错救了泽表妹,也算是给我积德了。”
宁泽想让她们单独说说话,便告退回了东厢。到了中秋这日,弓高侯夫人发话让韩仪清回府团圆,韩仪清左思右想半天,她愿意让宁泽出门和别的姑娘接触,却不愿宁泽进入侯府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到底还是坐上软轿自己回去了。
日子过的迅速,转眼已近八月二十五。
这两天宁泽有些头疼,吃得少也就罢了,还要考虑如何把韩仪清那封小情笺送出去,采苹看她趴在桌子上,上身弓成虾米,给她沏了杯荷叶茶,问她:“表小姐这是怎么了,不如说给采苹听听就当解解闷儿。”
宁泽伏爬在桌子上,唉声叹气道:“采苹你虽然心灵手巧又善解人意,可总是和表姐合起来难为我,寿宴那日我作为沈大人未过门的娘子必然会受到大家明里暗里的瞩目,恐怕没有机会见到沈大人,这诗恐怕传不成。”
采苹不知道她竟然是犯愁这件事,扶她坐正了,笑道:“表小姐只要答应去寿宴就成了,表小姐虽然不方便,还有菱花和采苹啊。你别看菱花看着傻傻呆呆,她这样的反而招人疼,别人见她总会少几分戒心,更方便行事。”
宁泽略一想,又问:“表姐为何一定要传信给沈大人呢?”
采苹顿了顿回身到多宝阁处去了一个狭长的樟木匣子,里面躺着一张卷轴,采苹一打开,凝目看了看,画中是个穿了女装的男子,高鼻薄唇眉目间带着几分戏谑,宁泽一愣,若是记忆没出错,这画中人应该是沈霑的护卫——吴青石。
宁泽问道:“这是表姐画的?”
采苹点点头,有些事她也不知道当讲不当讲,这事儿只有韩仪清菱花和她三人知道,只是她觉得小姐恋慕的苦,才做出了这番决定,缓缓说道:“那年从徐州回京时,小姐碍于男女大防,拒绝让沈大人送我们,沈大人便让他的护卫扮作了女子送了我们一程,本来这件事就过去了,谁知道一行中有二夫人的人,闲话便传了出去,不久沈大人就向我家小姐提亲了。小姐和沈大人虽然没有过多接触,这两次却都为了小姐挺身而出,沈大人又是一等一的品貌,小姐怎么能不喜欢。”
“近来小姐总是觉得时日无多,又不能直接和沈大人说出她的心意,只好让表小姐传封信了。”
借诗传情,传的是妾将死,无悔相遇,对你还有这一腔恋慕。因为不能让沈霑知道她命不久矣,只能这般隐隐秘密的传情,郎懂不懂没关系,妾心坚决便足够了。
宁泽将情笺拿出来,又看了几遍这首小诗,托腮想了想,觉得就算沈霑是个玲珑剔透的人也捉不到这番心思啊。
到了寿宴这日,宁泽一大早便被采苹和菱花折腾起来,梳了个高高的飞仙髻,中间戳了颗蓝莹莹的宝石,耳上带了同色镂空串花耳饰,又给她穿了水红绣缠枝富贵花的六幅湘裙,临了又给她套了淡蓝色披帛才算结束了。
宁泽一路跟着姨母魏萱到了魏国公府,马车驶到距大门还有里许的地方便停下,有人抬了轿子过来,请她们上轿,将她们抬进了魏国公府。
进了垂花门下了轿,宁泽环顾一圈,见客人确实络绎不绝,整个公府却是安安静静,下人们各守其职,一个接一个的引导,虽然忙碌却有条不紊,十分训练有素。
宁泽趁魏萱同人寒暄时,拉过菱花说:“这里规矩看着很严,客人到的越多守卫反而会越重,你现在速去,若是有人问,就说你找我丢了的帕子,一时走叉迷路了。”
菱花乌溜溜的眼睛瞅了瞅魏萱自去了,这时同魏萱闲话的夫人看向宁泽,笑说:“这是清儿吧,果然秀姿天成,世子夫人好福气。”
菱花乌溜溜的眼睛瞅了瞅魏萱自去了,这时同魏萱闲话的夫人看向宁泽,笑说:“这是清儿吧,果然秀姿天成,世子夫人好福气。”
两方相互夸赞了几句,几人移步,不多时又聚拢来几个贵妇和小姐,宁泽刚到正堂门口就见菱花喘着小粗气追了上来,速度这么快让宁泽有些不好的预感,缓缓倒退几步,问她:“不成吗?”
菱花皱皱眉道:“成倒是成了。”
竟然这么顺当?宁泽舒心了几分,问道:“可有回信?”
菱花摇摇头说:“没有,吴侍卫只给了个口信。”
口信也可以啊,宁泽有些着急道:“你这丫头,你倒是一次说个清楚啊,非得一问一答吗?”
菱花挠挠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好嘟囔道:“沈大人说,我又没有要抛弃你。”
“什么?没了?”
菱花点点头,才开始她也以为自己听岔了,直到吴侍卫又好言好语的给她重复了几遍,她才明白真真只有这几个字。
宁泽讶然,半晌才回过弯来,这首诗在女儿家看是表白自己一腔情谊,在儿郎看来可不就是在指责他将来有可能抛弃她吗?
宁泽实在忍不住,闷头笑了,不知道表姐对这个答复满不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