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行至一处矮亭,完颜傲的步子方才停了下来。
望着那被黑夜笼罩的四周,如同一块难以撕破的巨帛,铺天盖地。
眼神轻轻一闪,脑海里恍然划过一丝笑容让完颜傲顿时瞪大了眸子。
是谁?!
灯盏瞬间被掉落在地,完颜傲一手抚额,一手撑在矮亭朱红色的围栏上,身子微躬,脖子上青筋凸起。
若是在白日里,四皇子府里头的下人看着这个模样的四殿下定然会大惊失色。
平日里高贵不可侵凌的四皇子殿下,何至于会有如此狼狈之时?!
好在这一处本就是人迹罕至,加之在黑魆魆的夜里,竟是未曾有几个人注意到了他们尊贵的四皇子殿下独自到了这处。
缓了缓神,完颜傲猛地晃了晃脑袋,堪堪地扶住一处小心翼翼的坐将下来。
该死,怎的突然又会有这般感觉?!
缓下神来,手指紧紧地攥在一起,眼里满是阴鸷。
又是那种突然其来,莫名其妙却又转瞬即逝之感。
回想着脑海里的那道身影,完颜傲不禁又倒吸了一口凉气。
痛……
深入骨髓的痛,头皮似乎将要裂开一般的痛觉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似乎有什么东西想要从脑海里破土而出。
深深吸了一口气,完颜傲咬紧牙关摇了摇头,好半晌才将那股痛觉平复下来。
手指从头上移开,完颜傲缓缓地拾起掉落在地上的已然熄灭的灯盏。
黑色的夜里,下弦月藏在了乌云背后,不晓得在伺机窥视着什么。
完颜傲一手揉了揉眉心,一手紧紧地攥在一起。
这已然不晓得是多少次了……
越来越强烈的感觉,让他不禁从心里蹿起一股寒意,又偏生无能为力。
他也想过可是有人行巫蛊之术,又或是入了魔怔。
但只要一琢磨,又难免有些可笑。
莫说这世上真有这怪力乱神离奇古怪之事。
便是有,那他完颜傲也该是由皇族
真龙之气护体之人,哪里来的妖魔邪气。
眯了眯眸子,完颜傲嘴角扯出一丝冷笑,他还偏生不信了,他寻不出这个在他脑海里一晃而过的那个模糊的影子。
这四皇子府里的任何一人皆是他完颜傲的,一日不成,便寻两日,两日不成,便寻上它一年半载。
横竖皆是在他四皇子府里头,还能够让那个人逃了去。
待得寻着了,他可要好生盘问一番这里头究竟发生了何事。
定然不会无缘无故地在脑海里时常出现那般感觉,那转瞬即逝让自个儿看不分明的面容。
完颜傲想,指不得是自个儿在某个时刻于某处对女子留了心,只是自个儿却忘了罢了。
然而,此刻的完颜傲,丝毫不会晓得便是他的自信与自负,将一手导致今后无法挽回的局面。
终究是,到头来空留一场梦,梦里过的佳人,难寻其踪。
却道是,世事无常因果循环,难逃的,便是剪不断的羁绊。
看了看外头那一片黑魆魆的天,完颜傲的眸子深邃了许多。
似乎隐隐有种感觉,他快要寻到这张面容了。
几日下来,后院里的那这个女子皆过了一遍,无奈的是,却依旧不是他心底里最想要的那感觉。
心尖突然被什么物什给敲了一下一般,完颜傲有瞬间的愣怔,莫非,是那个人?
不,不是,便是她,也不曾给过自个儿这般感觉。
只是……
捏了捏手指,眸子莫名的一黯,完颜傲不禁想起了那道常着一身黑裳陪在自个儿身边的女子。
不,该说是那个假扮成小厮陪在自个儿身边的女子。
那个时候,他还未小,可她却已经来到了自个儿身边。
那时候他以为,只要是他勤奋,父皇便会喜爱于他,同待大皇兄一般。
只可惜,事与愿违。
便是他夜夜温书到三更,次日校对功课问答如流,太傅也拍手称赞,父皇也从未与他和颜悦
色过。
夜深人静,也只有那个人,明明困倦得呵欠连天,却还是用只细胳膊强撑着陪自个儿到最后一刻。
那个时候,他便想,他定然要给她一个名分。
只是,意外尽是来的这般快,他从未想过,她的身份有朝一日会被知晓,被母后知晓。
她是罪臣之女,他晓得的。
可她于他,便是罪臣之女,那又如何?
他去求母后,求母后莫要赶走她,莫要伤害于她,母后是应了下来的。
可他,也得遵循母后的话,娶了苗氏。
苗氏,他的表妹,一个在被送入府前,他从未知晓上心过的女人。
苗氏来了,她说他明白,她不怪他,只要是能够陪在他身旁,便是足够了。
他想,罢,她愿意陪在他身旁,那定然也是理解了他的罢。
可是,在那以后,她的身子便日渐消瘦,一日一日的让他心急如焚,却又无能为力。
可她还挺开心,那个傻丫头,她说,这样她都不必再着男装了,她可以换回女裳,横竖她整日不必再出门,不会随着他晃悠,只能够……躺在床榻上。
那时候的她,是笑着的。
他记得。
可是,为何最终她不遵守诺言?她为何还是要离开她?
为何,明明晓得她每日用下的药里被人掺杂了毒药,却还是一碗一碗喝了下去。
她是有多狠的心,才能够笑着对自己说出总有一日会好的那番话。
她走的那日,他甚至都未能够陪在她的身边。
只因为,苗氏身边那个人的一句话。
一句,让他至今想起来都可笑至极的话,偏生,那个时候的他,信了。
那个人说,苗氏有孕,却莫名的小产了。
那一夜,他是守在苗氏的屋里过的,听着里头女子的呼喊,他心急如焚。
直到,次日一早,她屋里的人哭着告知他,她去了……
那一瞬间,他似乎晓得了自个儿昨夜的心急如焚究竟是来源于何
处了。
在瞥到某一处暗暗看着他,明显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的某个人时,突然觉得此事究竟是何其可笑。
至始至终,他才是被蒙在鼓里之人。
柳嬷嬷,在那一日被他送出了府。
一开始,他只是因为恼怒柳嬷嬷耽搁了他的事儿。
后来,才晓得事情远远不是那般简单。
苗氏,她说了谎,那日,只是她的小日子罢了。
柳嬷嬷……
人并非是她下的毒,她没这个胆子,但她背后那人却是有胆子。
可他,无能为力。
他甚至来不及见她最后一面……
无意识的,完颜傲双手握拳,眸子里满是狠戾。
为何沉寂了这么些年,突然下定决心要认同她的话儿了呢?
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完颜傲不禁轻轻笑了起来。
她说,手里没有足够的权力,什么人都不会终究是你的,因为你护不了。
她问他,皇儿,可记得了。
他记得了。
只可惜,即便是他记得了,那个女人,那个陪在他身边却只能够穿一身黑色小厮衣裳,躺在床榻上笑着将那一碗碗穿肠毒药饮下去的女人,再也回不来了……
原来他的爱极,在没有权势之时,一切皆是那般无能为力。
他的爱,于她而言只能够是鬼门关。
可笑,他自己却不自知。
黑色的夜里,完颜傲不禁有些恍惚了神色。
稍稍抬首,喟叹了一声,黑色的夜里,似乎还有那个人的身影。
低低一声笑,终究只是他完颜傲颓然孑然的身影。
翠竹苑,四皇子府的禁地。
完颜傲静静地看着那一方矮墓,四周孤寂的只能够听到几丝细微的虫鸣,似乎在低诉着什么未曾道尽,却又不敢吐露的话语。
生死两茫茫,黄土葬魂,坟外一道人,几年相守,转瞬间,过眼成灰。
道如今,佳人音容,脑海中俏影难寻,睹物相思,怕总是,梦醒泪双。
伸手拂了拂那碑上的灰,
完颜傲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平和的笑。
母后说,莫要将女子装进心里,尤其是这般于你而言只是累赘的女子。
她的碑上,无一字。
然他,却将她的名一刀一刀,一笔一笔凿进了心里。
陈如霜。
初相遇,她一身粗布短衣,看着自己,微微一笑,“幽光落水堑,净色在霜枝。公子,小子名如霜。”
因这一句话,他留下了她。
之后,晓得她是女儿身时,他将她的惊恐尽收眼底。
她说,不求他放过她,她本就是罪臣之女,只是还有一事不曾完成,才会混入他的四皇子府,求得一时安稳。
看着她无所畏惧却明显戚戚然的双眸,他记得那时他是垂首一笑,摇了摇头的。
那时候,他道:“早寒青女至,零露结为霜。”
她愣了一下,继而笑了,眯了双眸,眼里的亮色如星如辰。
她懂他的心思了不是?
早寒青女至,零露结为霜。
入夜飞清景,凌晨积素光。
驷星初晰晰,葭菼复苍苍。
色冒沙滩白,威加木叶黄。
鲜辉袭纨扇,杀气掩干将。
葛屦那堪履,徒令君子伤。
然而,之后想想,他许不该说这两句的。
徒令君子伤。
终究是,成了殇。
叹了口气,完颜傲缓缓地俯下身子,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如霜,当初你说的那个事,我会记得替你完成的。
不论在哪儿,我都会帮你去寻她出来。
如霜,我完颜傲这一生,怕是难得再爱上别的女子了。
所以,如霜,今后我不论做了何事,你都要晓得,我的心里是有你的。
待得一切尘埃落定,我便把你接出来,咱们,再也不分离。
春日的竹,已然冲出了藩篱,破了厚甲,突如其来,上头传来一阵鸦啼。
完颜傲身子一怔,一点一点的抬起头,眯了眸子,里头满是决然。
如霜,我要去做那个事儿了,你可会保佑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