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
在临死前的那一刻, 自己所想到的, 究竟是什么呢?
是亲生母亲那边,可望而不可及的关爱吗?
是养父母多年来的呵护吗?
是恩人赐予的恩惠吗?
是拼搏半生,也求不到的名誉吗?
——都不是。
绝杀的箭矢破空而来, 而他避无可避, 只得迎接这生命的尽头。
命运。
用不着他人或悲伤或遗憾的目光。
在初识人事, 便要将自己的实力全部隐藏, 披上一层又一层的伪装之时——
他便已明白, 天赋强大,然而出身低贱,便已是命运对他开的一个嘲讽至极的玩笑。
纵使因为无端的诅咒落败而心有不甘。
纵使未曾获得众人认可而尚有遗憾。
他也知道, 重重阻碍,便是为着此刻——神明决定的终焉之时。
无从诉说, 无可奈何,唯有接受, 只能听从。
身体被箭矢贯穿,也许是过于疼痛, 他反而有些麻木,顺着冲击的力道倒在地上, 满是血腥的视野骤然被一片蓝天取代。
这是结局,是终焉, 是他最后的归宿, 他已走上了另一条谁都要走上的路。
而他在向下坠落, 至于坠落到坚硬的泥土, 还是另一枚武器上,他自己也不知道。
也许是疼痛造成的神思恍惚,看着天空,他忽然想起以前在盎伽王宫时,躺在草地上小憩,感受着身边人平稳的呼吸而昏昏欲睡的时候。
真可惜。
如今想来,在这短暂的一生中,那大概是过的最为平稳舒缓的日子吧,不用在意身份如何,不用顾及他人目光,只是作为他自己而活着。
啊,不对。迦尔纳自我否定道。
不独那一段时间,而是跟她在一起的所有的时间里,都是这样平凡而又璀璨的时光。
本以为这样的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有这样令人艳羡的闲暇的。
是吗是吗
青年合上眼睛。
原来,我早已拥有了一直以来所渴求的幸福了吗?
他终于停止了坠落,未曾想过并没有摔到地上,也没有再被刺中,他落入了一个怀抱里。
“夏莎,”他睁开眼睛,看到一张泫然欲泣的脸。“你来了。”
不清楚原因,在这痛苦的弥留之际,他莫名的想笑。
好高兴啊,可是,为什么这么高兴呢?
不清楚,可能是因为快死了,所以连自己都有点弄不懂自己了吧。
在这命运的彼端,人生的尽头,所思所想,既不是一生执着之物,也不是一生索求之物,而是——
只要我因为失落或沮丧,垂下目光时,便会发现的,平凡而不足为奇,却一直伴随在身边的花朵。
是你啊,夏莎。
“如此一来,”他露出了一丝笑容,对悲伤的少女说道,“我终于能迎来终结了。”
“是”即使难掩心中的悲伤,少女依旧露出了笑容,沾满血污的手覆在她干净洁白的脸颊上,她却像没注意到一般紧紧握着迦尔纳的手。“让您久等了我来了。”
血液从创口之中流出,逐渐浸染了她的衣裙,还有迦尔纳身上的土和灰尘,仅仅不到片刻,少女便已经跟他一样脏兮兮的了。
这可真是太抱歉了。他看着女孩沾满灰尘和血迹的脸,抱歉地想道。
然而你不必目睹我死去的模样,看向天空吧,我的女孩,然后开始等待,等到下次见面时——
无关戏谑一般的人生,无关枷锁一般沉重的命运,在期待相逢的美好心情里,迦尔纳闭上了眼睛,在夏不绯的怀中陷入了沉眠。
/
迦尔纳比夏不绯要先来到迦勒底一步。
恢复了英灵时所有的记忆,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跟众人打过招呼并道过谢之后,他便在灵子转换室的外面等着。
“我滴妈,这回虽然没死不过真受罪啊”没过多久,夏不绯便揉着眼睛走出了转换室,“诶?纳纳~~一直在等我吗~~”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欢呼一声,跑了过去,扑到他背上,“你来多久啦?”
“没有多久。”感受到少女不自觉的习惯性动作,迦尔纳唇边露出一丝笑影,“你来的很快。”
“你又不在,我待在那边有什么意思,”夏不绯笑道,“把他们恶狠狠的骂了一顿就回来啦。”
“嗯。”迦尔纳忍不住又问道,“你骂了他们什么?”
“”夏不绯可疑的停顿了一下,“你还是别问了,我真挚的建议你。”
迦尔纳弯起嘴角,“你跟我说话,总与他们不同,”他说道,“屡屡让我费解,还以为是神明之间沟通的方式。”
“哈哈,怎么可能。”夏不绯笑了起来,“对他们是对他们,你跟他们又不一样。”
“可是”迦尔纳想起那个每每总是暗地感到困惑的自己,不由又笑了出来,“不,没什么。”
“啥?”夏不绯好奇的问道。
“只是一个小问题罢了。”迦尔纳避而不谈。
“什么问题?”夏不绯本来在他背后,现在正努力的扭着脖子去看他的脸,现在整个人都快凑到迦尔纳的鼻尖,“不要吊我胃口啊,我超好奇的!”她撑着迦尔纳的肩膀说道。
“御主太近了。”迦尔纳不好意思的移开视线,说道。
“哟~脸红了呢~~”夏不绯好笑的戳了戳他的脸。“之所以会对他们那么说,第一嘛,大庭广众之下如果说的太随意,肯定会被抓起来不是?我这叫那什么,入乡随俗吧~第二嘛,也是我觉得好玩,在我这边,像那样说话也很奇怪啊~所以,就想玩体验体验咯。”她很快改口道。
“说玩也可以,”迦尔纳说道,“我并不觉得冒犯。”
“啊哈哈”夏不绯打了个哈哈,“你不觉得就好。”
“嗯。”迦尔纳点了点头。
“到我房间来吧。”夏不绯松开手,说道,“别在这杵着了。”
“嗯。”迦尔纳又点了点头。
爆炸过后,迦勒底便失去了以前有条不紊的那种安静,只剩下了十分熹微,死亡如淡薄的空气般缓缓漂浮着的寂静。在这样的静谧中,夏不绯带着迦尔纳来到了她的房间。
“迦”她回过身,话还没说出口,英灵便带着若有所思的感觉,双手拢住了她的脸。
“诶?”夏不绯困惑的看着他。
“那时候就想这么做了,”迦尔纳说道,“在把你的脸弄脏之后。”他擦拭着并不存在的血污,说道。
“”指尖弄的她有点痒,夏不绯闭了闭眼睛,轻笑了一声,她拢住迦尔纳的手,仿佛回到了做王妃时那般温柔的看着他,“在那时,原来是在想这些东西吗?”你这家伙该不会是处女座吧。她暗暗想道。
“在想你。”迦尔纳眯起眼睛说道。“在想你终于来了,如此,我的愿望,总算没有落空。”
并不是命运,也不是人生,陨落的英雄因为濒死而垂下的目光中别无其他,唯有一直相伴在身边,平凡到随处可见的花朵而已。
“那可不,我可是跑的都要飞起来了,”夏不绯抱怨道,“你不知道冥府到阳世的路有多长早知道那么长,真想就在路上等你啊。”
“那样也好。”迦尔纳不置可否,说道。他仍然摩挲着夏不绯的脸。
“”活跃气氛失败的夏不绯心下暗叹一声,“那个,因为有点尴尬,问一下,”她眨了眨眼睛说道,“为什么还在摸我的脸?”
“事到如今仍像做梦一般。”英灵收回思绪,说道。“以至于直到现在,我仍然没什么实感。”
“”夏不绯覆上他的手,“都过去了。”
“像这样与你相遇,像这样”迦尔纳看着她,异色的瞳孔中满是温柔,他将夏不绯的手拉起,放在颊边,“与你相触,我本以为我不会有任何悸动,然而当初在梦中便传递给我的火种,至今仍未消失。”
那是在尚且容易想入非非的少年时期,一个困倦的午后,少年的一个充斥着某种情愫的梦。
“哎呀。”夏不绯难得红了脸。“你还记着呀。”她轻轻的说道。
“我当然记得。”迦尔纳说道,“在我是车夫之子的时候,是你一直陪伴在我身边(虽然猫在此时缺席了一段时间,不过由于某种众所周知的交易,他选择当做没发生过。),在我获得地位,却依旧被万人嫌弃的时候,依旧是你不离不弃。直到我终于迎来了渴盼已久的目光,直到我终于获得了企望已久的亲情,然而我却发现我并未如我所想象那般欢愉,也许是因为我曾,不,我在你那纯洁而又无私的感情,和你专注而又温柔的目光中所获得的安宁,远胜过这另有目的的亲情和眼神的缘故吧,原来我早已拥有我一直在追求之物,至此,除了你之外,我别无他求。”
“是嘛,”夏不绯眨了眨眼睛,轻轻笑道,“那你可会纠结,我之所以陪伴在你身边的原因?”
“为什么我要纠结?”迦尔纳说道,“不管目的如何,你对我的感情却不掺任何虚假,这就够了。”
是的,这就够了。
也许动机不纯,也许时机不好,然而无论是夏不绯,还是从那双异色双眸中传递出来的感情,也并非虚假。
“哈,”夏不绯笑出声来,“还以为怎么样平时的时候话少,关键时候还是很能说会道的嘛。”
“我确实不善言辞,”迦尔纳眨了眨眼睛,说道,“我知道这一点,然而再贫乏的武艺,也会因为长久不息的锻炼而得以精进,我对你说的这些,其实早已盘桓在我的心中,只是一直没机会说出来而已。除此之外,我还有一句话要说。”
他引着夏不绯的手覆上了他的胸口,眼神真挚,然后他说道。
“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