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造成这一窘状的根本原因是:林场是企业单位。
东北林场的由来,注定了受制于人。
首先,企业单位跟事业单位的区别就在于盈利目的不同,绩效工资的来源不同。
企业单位是以盈利为目的,而事业单位往往是一些公益性或非公益性的单位。
企业单位的管理工作是作为一种生产经营的组织形式而产生的。
说的通俗易懂点,企业并非依附于国家,执导管理工作的是地方相关单位。
企业工人的工资全部都是来自地方财政,比如依托于鞍山市的龙潭林场,生杀大权就紧握在地方相关单位手中。
再者,东北林场的成立往往是根据城里开会决定。
好比龙潭林场这个地方,当初就是由一群领导决定圈出一块地,画地为牢,将之定义为一个新林场。
就像两个多月之前,赵长天在饭店里听到的那样。
当时罗永航对田忆娟说道:“上面决定裁掉工人的这件事,大概就是你们龙潭林场效益每况愈下,多半就是前些年偷运木头搞得太狠了。”
“引起了上面特别严重的注意,经过上面开会决定,要裁掉一批工人。”
由此可见,林场到底是处在一个何等的被动局面!
一旦是效益提不上来了,上头立马决定裁退职工。
说是过河拆桥也好,说是卸磨杀驴也罢,反正是这样。
在最为重要的盈利方面,一旦是入不敷出,或是彻底已然无法做到扭亏为盈,那么林场也就没有必要存在了。
这的确是非常残忍,但实际上这个世界本就没有公平可言。
说实在的,上哪里去找他妈的公平啊!
兴,百姓苦,亡,还是百姓苦,做百姓的,总是逃不过死路一条。
这时,赵立德作为林场的出纳员,联合其他林场职工秘密商议。
室内天昏地暗,烟雾缭绕,一群人或是站着或是坐着,黑压压的一大片,挤得水泄不通。
赵长瑛坐在赵立德身旁,一直沉默不语,听着这些大伯大叔们紧急合计,自然也产生了一种大厦将倾的感觉。
“天塌了,这‘退耕还林’的政策一旦是颁布下来,咱们林场也就没路可走了。到时候吃啥喝啥去?老婆孩子咋整啊!”
人群中,一个正当壮年的男子愁眉苦脸说道。
这也是在座这些人的心里话。
众人面对着现在开不出工资的情况,本来就束手无策。
这两天又都听说了很快就将退耕还林,可真是已经到走投无路之地步了。
龙潭林场狩猎三队的小队长姚六叔缓缓道:“还是要再等一等的,之前何场长不是已经去城里找过了么?城里的领导说了的,等大会决定。”
“咱们都是林场老户,靠着林场过了这么多年,啥风风雨雨的没经历过啊。一点小事,压不倒咱。”
赵立德点点头道:“老六说得在理,暂时还是先等一等吧,总也不能再难为人家何场长了。上次裁员的事闹成那样,其实对咱们也是不利,咱们不如就……”
此刻一个名叫贾广禄的老者突然打断了赵立德的提议,叫道。
“得了吧!你们俩根本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们这些老兄弟都快要饿死啦,你们多富啊!”
“好家伙,一个常年上山打猎,又是吃又是赚的,日子过得那叫一个红火。另一个更厉害了,养的儿子有大出息!”
“靠着写几个字,又是买房又是娶媳妇的。这他娘的,就连我常听的那几个电台现在都抢着报导他儿子写的那些字儿!”
“哼,还等一等呢,你们是能等了,反正又不指望这么点工资。我们咋等啊,一边往肚子里灌凉水一边等么?”
有几个年纪稍小一些的职工立即笑出声音来。
赵立德跟赵长瑛相视一望,赵长瑛深知自己的父亲品性单纯,立马在桌子底下拍了一下父亲的大腿。
赵立德其实也是有苦难言,尽管赵长天都快要成为万元户了。
但他因为不懂得创作为何物,误以为赵长天创作的《摸金笔记》和《明札记》极为艰辛。
为人老实本分的他,愣是连赵长天一个大子儿的稿费都舍不得花。
平时省吃俭用,衣物破了缝缝补补,连件新衣裳都舍不得买。
当然,赵长天现在可是出了名的花钱大手大脚!
有些林场的老人们在背后都说:他妈的这混蛋小子,一天到晚就像跟钱有仇似的。
带着他那个没过门的小媳妇满世界的花钱,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钱包里的钱都是大风刮来的呢。
贾广禄的一番话,立马引起了在场绝大部分人的意见,一个个都是吵得面红耳赤,叫道。
“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尤其是咱们赵出纳,渍渍,养了个好儿子!”
赵立德因为有闺女的阻拦,尚且还能稳得住,但孤身一人的姚六叔可坐不住了,叫道。
“都给我住口!大家都在一个林场住着,谁比谁能多啥呀?咋地啊,我打点猎是发大财了啊?”
“就现在这事,不等还能咋整。难道再去找何场长闹么?我可告诉你们,林场真要是彻底黄摊子了,你们每个人都是难辞其咎。”
其实众人根本没法反驳姚六叔,事实明摆着的,到时若真就完蛋了,就这重大过失,谁能推脱得了啊。
但还是有些人嘀嘀咕咕的说道:“难辞其咎?就这词儿恐怕是赵立德他家的小儿子教给他的。”
有人道:“说得就好像他打猎挣的钱,给咱们大伙分过似的。”
赵立德被众人吵得心乱如麻,反手在桌子上用力拍了两掌,皱眉道:“行啦,眼瞅着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还这么吵呐!”
话音刚落,忽听房门被人从外面一把拽开,只见一个高大身影快步走进。
长方大脸,满面愁容,浑身散发的酒气直呛鼻子,嘴边衔着的香烟已抽得只剩下烟屁。
房内顿时鸦雀无声,众人小心翼翼的望着他,不禁都是心虚,冒出冷汗。
一齐直起身子,小声道:“何……何场长!”
龙潭林场的大场长何东平用力吸了吸鼻子,沉声一叹,道:“哥儿几个都在呢,我站外面听半天了。”
“你们放心,姓何的一定不会辜负你们,一定一定,找到问题的解决办法。”
“我今天向你们发誓,我是说啥也得去城里找来肯收木头的大老板,大……大老……大老板!”
正说着,情绪激动起来,扑通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竟然抱头痛哭起来!
巨大的压力和责任,早就已经将他整个人压垮了。
时间一天天如是水流般逝去,直到现在,仍是两眼一抹黑。
无论是谁,都是早就该撑到崩溃了。
众人大惊失色,匆匆忙忙的跑过去,争着抢着搀扶何东平。
何东平本来就醉醺醺的,内心实在是撑到极限了,也苦闷到极限了。
用力推搡众人,痛哭流涕,道:“我是你们的场长,我就算是死了,也非得找来大老板。”
“大老板”这三个字被他咬得死死的,如是竭力啃食无法咀嚼的鹰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