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你——”
老农心疼地看向柳倾云。
马车内,烛灯昏黄。
柳倾云低垂着眉眼,纤长的睫羽上闪烁着莹莹水光。
她没看陆沅,但她的每一句话都是对陆沅说的。
“我不该事事管着你,不该对你那么严厉,不该罚你……”
她的喉头渐渐胀痛,声音几度哽咽。
孟芊芊虽与柳倾云相处的时日不长,但也不难看出她是个极度骄傲的人,恐怕也是个知错改错但绝不认错的人。
说白了,在嘴硬一事上,祖孙三代是一脉相承的。
她这番话恐怕是经历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挣扎,才终于鼓足勇气说出来的。
至于她对陆沅的严厉管束,陆沅亲口说过,他娘喜欢掌控,不喜欢事情超出她的掌控。
幼年的陆沅是严格按照柳倾云规定的样子生活的。
难怪陆沅对宝姝一直是放养的态度,他放养的不是宝姝,是曾经那个一言一行都被约束的自己。
柳倾云红着眼眶道:“更不该送走你弟弟……”
孟芊芊怔怔地看向陆沅:“你还有弟弟?”
陆沅道:“没有。”
老农抬了抬手,叹道:“是他养的狗,叫小白,他娘不许他养,他非要养,后来他娘把小白送走了,他一气之下离家出走,说是要把小白找回来,他娘以为他说的是气话,过了一会儿去找他,就再也找不着了。”
“那是他娘第一次带他来找我,他满心欢喜地带上小白一起来见我,谁曾想……唉,也怪我没能早些去接他们娘俩,让他们在半路上出了事。”
一路上作天作地,和陆沅怼天怼地的老农,忽然也笼罩在了巨大的悲伤里。
马车里寂静无声,只听得到柳倾云低低的啜泣,以及宗政曦均匀的呼吸。
孟芊芊开口道:“后来呢?”
老农仰头,把泪意逼回眼底,语气如常地说道:“后来我们找啊找,方圆十里全找遍了,终于在一个虎穴附近发现了他的鞋子和残破的衣裳,我杀了那头虎,从它腹中剖出了他的玉佩。”
孟芊芊明白了,当时换作任何人,都会认为陆沅是葬身虎腹了。
老农低下头,无措地搓着手里的草帽:“那之后,他娘疯了。”
陆沅的身子一僵。
孟芊芊的眼底也闪过了一丝惊讶。
老农低头看着草帽:“你阿嬷没和你说过吧,你娘那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我有时候会想,她疯成那样,找个孩子假装是你,兴许能让她好过一些。有一回,真找到了一个和你差不大的,再易容一番,阿嬷说几乎和你一个模样,可还是骗不了你娘。”
“你外祖母把你娘接回去养病,可她每年都会去你走丢的地方等你。”
“直到几年前,你的画像出现在了苗疆……没想到,不是我们找到你,而是你来到了我们的面前。”
听到这里,孟芊芊差不多能猜到了。
陆沅成为了朝廷的一品大都督,位高权重,连苗疆都知道了他。
柳倾云见到陆沅的画像,当即怀疑自己儿子当年可能没死,于是她从苗疆赶往京城。
只可惜陆沅有心结,多年苦楚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抹得干干净净。
老农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娘不许你养狗,是因为你有喘症。”
孟芊芊看向陆沅。
陆沅淡淡说道:“现在没了。”
“到了。”
武哥儿说。
坐在车顶上的郁子川:“没到。”
瓜还没吃完。
岑管事着急忙慌地迎了出来:“少夫人,接到少爷了吗?夫人这么晚了也没回,要不要派人去公主府问问?”
柳倾云抬起手,风轻云淡地擦掉泪痕:“不用了。”
“夫人?”
岑管事听到了柳倾云的声音。
柳倾云若无其事地下了马车,又做回了那个高高在上、永远端着主母架子的夫人。
岑管事愣愣道:“夫、夫人也在呢,一块儿去接少爷了?”
什么情况?
怎么感觉夫人不大高兴的样子?
眼眶也是红的,难不成哭过了?
不会吧,儿子坐个牢,心疼成这样?
马车上,孟芊芊对老农道:“外公,我们也下去吧。”
老农点头嗯了一声,但下车前,他看了陆沅一眼:“你可以和我对着干,但你不许欺负你娘,她是我闺女,除了你外祖母,没人能给她气受。”
陆沅转过脸去。
老农下了马车。
岑管事以为是陆沅,张嘴正要数落,却见到了一张无比威严的脸。
他狠狠一惊:“苗——”
老农眸光一厉。
岑管事:“喵呜”
在门内撒欢的梨花猫跑了过来,一爪子拍上岑管事的裤腿。
似是在说:叫老子干啥!
孟芊芊与陆沅下了马车。
宗政曦睡着了,孟芊芊喊不醒他,让郁子川把他背进了府,与外祖父安排在一间院子。
回主院的路上,孟芊芊欲言又止。
陆沅道:“有话直说。”
孟芊芊道:“丽贵妃是你姨母,她……也一直不知晓你的身份吗?”
陆沅道:“她小时候和我娘住在村子里,八岁那年老国公派人把她接走了,我娘并不知她去了哪里,是几年前到京城找我,才与她重逢。”
孟芊芊顿了顿:“你扶陛下上位时……”
陆沅道:“那时我并不知他是我表弟,他小,好控制,所以选了他。”
又嘴硬了,分明是看宗政曦秉性不坏。
孟芊芊见缝插针地说道:“你看,你对陛下用心良苦,可陛下不也差点儿走错了路?你处处管束他,宁可他怨上你,也绝不疏忽对他的教导。我想,你娘当初对你也是一样的。”
陆沅抿了抿唇角,没好气地说道:“他是皇帝,有江山要继承。”
孟芊芊嘀咕道:“说不定你也有家业要继承呢,你外公一看就不是普通人,搞不好是个苗疆的大人物!”
陆沅冷冷一哼:“多大人物?苗王么?”
屋内。
老农放下了草帽,庄重肃穆地坐在椅子上。
他眉宇间少了吊儿郎当的散漫,取而代之的令人不敢忤逆的威严。
岑管事大气都不敢喘。
一直到对方不紧不慢地喝完手里的茶,他才恭恭敬敬上前,叩首行了苗疆大礼:
“见过苗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