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涣真等人一回到守备官厅,便见到以孙一亮为首的一干豪商大户们焦急地在大门口踱步着。与欣喜的百姓们不一样,这些豪商大户们心里清楚后金的实力,今日这一遭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大的战事恐怕还要在后头。
眼下鞑子犯境,吕涣真下了镇江戒严,闲杂人等不准进出城门,这可把不少士绅们急坏了。他们家大业大,靠的都是田产维持,如今镇江一戒严,佃农们耽误了农事,今年的租子可就要少了一大截。一念及此,大户们便觉得心头肉被剜去了一般。
吕涣真一现身,士绅大户们便呼啦一下围了上去,“吕小娘子”长“吕小娘子”短的,聒噪的声音弄得吕涣真心中烦躁。
“各位先生有事不必一齐到官厅来,传达给孙一亮先生,让他一人来找我说便是。”吕涣真甩下了这句话,便一头钻进了内堂,留下士绅们面面相觑。
“诸位也莫要急躁了。”孙一亮站到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拱了拱手道,“还是由我来跟吕小娘子交涉去吧。”
即使着急,士绅们也无可奈何,只好七嘴八舌地将诉求都一股脑跟孙一亮说了,嘱咐他去和吕涣真好好讨价还价一番。孙一亮频频点头,一一应承下来,这才整了整衣冠,走进官厅。
“孙先生。”吕涣真稍有些疲惫地撑着脑袋,不很客气地看着堂下的孙一亮,“鞑子犯境,本姑娘率全堡之兵登墙抵御,你们这些本地大户们,为何都聚集在这官厅外头?”
“本地的士绅,都是些读书人,哪里见过刀兵?”孙一亮满脸堆笑,客客气气地回答道,“这不是要打仗了,大家都慌得没了注意,才聚在这官厅外头的嘛,小娘子莫要见怪......”
吕涣真微笑着点了一下头。心中却明白的很,这些大户们都是些墙头草,明军来了便以大明官绅的身份自居,后金来了便以后金“从龙之臣”的身份自居,嘴上一套一套的大道理,实际上却是首鼠两端的小人。吕涣真毫不怀疑,若是有一天朝鲜打来了,他们一样会乖乖地一口一个思密达。
来到镇江的这半个月来,吕涣真对这些大户们一开始管得并不很严,现在后金压境,镇江戒严,大户们的礼仪难免受到侵犯,不满情绪想必积累了很久,今天这一仗,他们的恐慌情绪彻底压抑不住,于是便聚在一起想向吕涣真讨个说法来。
“不过民意不可违,有些要紧的话,学生还是要向吕小娘子说清楚......”亲兵端上了一杯淡茶,孙一亮毫不客气地端起来抿了一口,眼睛还偷偷瞟向吕涣真,观察着她的反应。
“但说无妨。”坐在主位上的少女回答道。
“吕小娘子死守镇江,恐非上上策。”孙一亮故作关心地说道,“鞑子势大,若是镇江激烈抵抗,沦陷以后,难免生灵涂炭。”
“那依你之计?”
“依学生之计,呃......”孙一亮顿了顿,“小娘子死守镇江,不外乎求名、求功、求财、求生而已。若是求财,镇江堡诸位乡谊,可凑齐一千两银子,还可助小娘子联系朝鲜官员,小娘子大可撤进朝鲜境内,乘船返回大明。”
“若是求功,学生在后金那边也颇有些门路,小娘子若是主动献堡......”
“哈,有意思,有意思!”吕涣真冷笑几声,“你这是来劝本姑娘做逃兵叛徒来了。”
孙一亮听得吕涣真如此直白的言语,却一丝也不恼,仍旧带着脸上客气的笑容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吕小娘子既然既不求财也不求功,学生就当吕小娘子是真心为了辽东百姓着想吧,那敢问小娘子,贵军如此死守镇江堡,城破以后,百姓生灵涂炭,岂不是有违小娘子初心?”
“好啊,那我也反问孙先生一句,若是开城投降,就能避免生灵涂炭了吗?放下刀兵就意味着人为刀殂,我为鱼肉,百姓的命运就将完完全全捏在鞑子手里,这样浅显易懂的道理,孙先生不明白?”
“若是照孙先生的说法,鞑子若是围攻京师,圣上就也不用抵抗了,举国投降了便是!”
吕涣真说道这里,已经有些恼怒地站了起来。
“孙先生,镇江已经戒严,你特意来献上这番说辞,不怕有通鞑的嫌疑么?”
“学生一心为镇江百姓着想,何惧之有!”看着孙一亮这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吕涣真本能地有些作呕。
“学生只是想要提醒吕小娘子,就算是一心抗敌,也当考虑考虑我们这些升斗小民的生计不是?就算我等愿意一心助小娘子抗敌,家中多少有几个不长眼的家仆家丁的跑出来闹事,岂不伤了和气?”
这句话便是赤裸裸的威胁了。吕涣真知道,这些大户们家中多多少少豢养了一些看家护院的家丁,这些家丁们算得上忠心耿耿,平时吃的也好,战斗力比本地的普通辽军要高上一截。孙一亮这是在提醒吕涣真:若是再继续伤害士绅大户的利益下去,一场内部的叛乱在所难免。
“好啊,那我也提醒孙先生。”吕涣真背过身去,“叛贼的路子不好走,望诸位先生们能自重。”
孙一亮前脚刚走,藏身于后堂的沈猫儿便走了出来。
“刚刚的话都听见了吧?”吕涣真问道,“这些大户们开始动了不该动的心思了,你怎么看?”
“是动心思了,不过卑职以为,他们还没打算要实施下去。”沈猫儿分析道,“若是这些大户们真的打算叛乱,也就不会拿这件事出来威胁小娘子了。”
“嗯,在理。”吕涣真点头,“恐怕是顾忌朝廷的兵马。我们毕竟已经派出人来向朝廷报捷,援军不日便到,这些大户们是怕朝廷大军一道,自己被当了叛徒。”
“他们要求小娘子献城,是在逼小娘子你当叛徒呢。”沈猫儿浅笑道,“他们在鞑子那边有门路,即使镇江全堡投降,他们的田产也多半安然无恙,若是朝廷大军打回来,献城投降的罪名也轮不到他们来担。”
“还是想两头吃,两边都不得罪,好个墙头草啊。”
“小娘子,卑职以为,他们既然已经动了心思,即使尚未付诸实施,我们也不可坐以待毙。”沈猫儿做出了一个下劈的手势,“不如......咱们主动动手?”
“你......你打算?”吕涣真盯着沈猫儿深不见底的眼睛。
“杀了。”少女牙缝里蹦出两个字。
“没有名目,就让他们因言获罪,然后全部杀了?”吕涣真摇摇头,“这不妥当,没有任何名目就杀人全家,镇江百姓们无法接受,会导致民情动荡的。”
“小娘子尽管放心,名目会自己送上门来的。”沈猫儿笑道,“就是这几日,大户们必然要派出家中仆役,偷渡出东门,私下联络鞑子?”
“你如何这么自信,就敢确定是东门?”
“因为守东门的有不少是本地辽兵,与大户们多少有些相识,方便收买。”沈猫儿说道,“为了几两银子,这些辽兵们便能把镇江堡卖给鞑子。”
听了沈猫儿的分析,吕涣真倒吸一口凉气。她说的不无道理,若是镇江堡中再出了叛徒,里应外合之下,本来兵力就处于劣势的吕涣真必败无疑。
“你说的对,咱们要先动手!”吕涣真拍板道,“从今晚开始,东门白天由辽兵驻守,夜里你们鸟铳队悄悄换防过去,一旦有可疑人等,立刻捉拿审问!”
“卑职遵命!”
......
孙一亮这边,他返回孙宅之后,士绅大户们竞相来拜访,询问商谈结果如何。
“哼,那小妮子嘴倒硬的很。”孙一亮不屑地说道,“不过依我所看,也不过是嘴硬罢了。让她想上几天,就什么也想通了。”
堂下响起一片“孙先生说得是”。
“不过,总是这么拖着也不是个办法。”又有人开口道,“再拖下去,那小妮子得了名声,得了皇上的赏赐,咱们呢?就这么陪着那黄毛丫头在这镇江堡里干耗着?”
“就是就是,地里早就不知荒废了多少,再这么小区,咱们的这点产业可全完蛋了。”
孙一亮听着乡绅们大倒苦水,眼珠子转了几圈,也有了计较。
“那小妮子才多少人?我看加上本地辽兵也不过三四百了。”孙一亮抚摸着唇上的胡须说道,“咱们诸位乡谊,家中家丁们凑在一块,凑个一百多号人,还不绰绰有余?”
“孙先生这是要......啊!我明白了!”
“哼哼,明白就好。”孙一亮得意地笑道,“还有本地辽兵,咱们略微给些银子,他们还不是为我所用?不过现在动手还是为时尚早了,朝廷大军是否来援,尚未可知,后金那边,暂时也还没联系上。”
堂下众人们开始窸窸窣窣地交头接耳,这些平日里衣冠禽兽的士绅们,此时各自心怀鬼胎,思考着要怎样将这座军堡卖个好价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