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打头的雪不算小,地面上留下了深深浅浅车辙的印子。
一路树白头,端端自出生以来,这是她第一次见着雪,自是欣喜不已。这东西白凄凄的,太阳底下一照晶莹得耀人眼。抓一点在手里,看着它融化,那股子凉气便冷进了手心儿里,冻得人打寒颤,跟她的师父一样。
今日虽不下雪了,但是正是最冷的时候。刀子似的小风儿咻咻地擦过脸颊,那种刺剌剌的疼让人受不了。云端瞅着什么都新鲜,抻出头来往外瞧,冷风灌进脖子里她就缩缩脖子,一刻不忘了溜眼。你说这江山一片白,有嘛好看的?
庄王爷勒了缰绳,调转马头过来。天地之间只剩雪白,映得庄王的面容恍惚,一片光芒,他踏马而来,端端仰头眯着眼看他,忽然有种亦真亦幻不似真人的错觉。
等靠近她的车窗口,深邃的五官才渐渐清晰了,“想不想来外面瞧瞧?”
王爷说话的时候嘴里冒着白气,端端幡然醒悟,哦,原来他是真的呀!
端姑娘做梦做够了,忙点头,“要!”转身儿就撩了车帘,从车门儿那头儿伸出胳膊来。
庄王从马上侧腰,双臂一撑,就把人提到了马背上。人喜滋滋的回头一乐,“能快点跑吗?”还真是不怕冷,庄王解下披风,将人兜头一盖,“驾!”
青骓马朝着空气甩个响鼻,一撒蹄子就跑。一人一马,冷着西北的寒风,踏着满地细碎的晶莹急速离去。徒留马车在身后紧追慢赶
出宫来迎接的是凉王和王后还有小王子哈雅。凉王年纪不小了,远远看去就是个胖老头,个头不高,面上笑呵呵的,单看他的长相,怎么都想象不出他竟能有哈雅这样浓眉深目的俊俏儿子,看来哈雅的母亲是个绝顶美人儿!端端眨眨眼,暗搓搓的想。
她当然知道凉王出宫迎接的并不是自己,他们摆出这么大的阵仗看的是庄王以及庄王身后的大昌。所以她有时候还是很懂事的,不调皮不捣蛋,安守本分的跟在庄王身侧。
“内子就劳烦凉王和王后了。”
老凉王笑呵呵地,像她在画上见过得弥勒佛,“庄王爷谈何劳烦,此乃吾国之幸也”
寒暄过后,庄王爷拍了拍她的肩头,深沉的眸子半垂,“不用太长时间,本王就来接你。”
临分别了,心里定是会不舒服的。可是不知道怎么的,她今儿看着他,总觉得这个人遥远的不似真人,浮光掠影一样抓不住。心慌慌的,昨夜里那些事是真的发生过?她有时候脑袋不太灵光,稀里糊涂的怀疑。
端端抓着他的手突然就不想放开。
像个不懂事的幼童,手上抓着庄王不肯放,却又不说什么原因。
此类事情,这时王后就派上外交的用场了。王后是个很富态的女人,年纪是有的,头顶金冠,衣着华丽又不艳俗。她笑着上前,那模样像个慈眉善目的女长者,汉话说的不错,“云姑娘,男人是战场上的雄鹰,我们女人不能帮助他们什么,但也不能做牵制雄鹰的线。唯有在背后默默支持他,莫要让王爷为你忧心,你说是不是?来,随我入宫可好?”
什么雄鹰不雄鹰的?她听不明白,她现在只知道庄王是她男人了,她就是害怕好不容易追到手的男人一眨眼又不见了。刚刚甜蜜完了,若是一转眼再变成个无底深渊,那不就跟做了一场梦似的恐怖?
庄王爷也不知道她这是怎么回事,明明方才骑马的时候还好好的。不过王爷也是习惯了她半途出幺蛾子的性子,跟边上的王后致了声歉,拉着端端走到一边去,“随本王来。”
小姑娘还是做男装打扮呢,一身儿灰扑扑的小卒装,胸前还写了个大大的卒字,就低着头抹眼泪,让人不知道的一看还以为哪里来的懦弱小男人呢。
庄王爷将她拉到一棵不知名的树底下,皱着眉头,用粗粝的大掌替她擦擦眼珠儿,“怎的又哭了?本王不是说了吗,会尽早回来接你回大昌。”宫里一个爱哭的母妃,眼下又找了个爱哭的王妃,庄王爷他以前咋就不觉得自己像个擦泪工呢?
端端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回事,但是她就是觉得难过,伤心,想哭。远了旁人,也没什么可顾忌的,一头扎进庄王的胸前,埋着头呜呜哭,手上劲儿格外大,勒着王爷的腰杆子不撒手,哭得一点都没有梨花带雨的美感了,像个小结巴,“不不准走”
庄王顿觉好笑,脸上还真笑出来了,黑亮的眸子中都是细碎的星子,被爱情滋润的男人啊
庄王大力揉了下她的发顶,“胡说八道。不走怎么打仗?成了”把人摆正了,弯下腰,一本正经的告诫她,“本王答应你,一定会尽早地来接你。嗯?”
“嘶你给本王应一声!” 应一声,老子好放心!
也不知道是冻得还是哭得,云端的鼻头红的发亮,庄王爷伸手摸摸,她不情不愿地不说话。王爷复又拉起她被烧伤的那只手,食指点了点那枚有缺憾的小指,“等回了大昌,本王就带你上太和山,找青城子,把这里修补修补。”王爷很少对除了军务以外的事情那么究细,但是他对于自己的血于她无用这件事还是耿耿于怀的。
她胡乱点头,“那你快点来。要是我想跟你说话了,就让哈雅王子带话给你。”
王爷往她身后瞧了瞧,小凉宫的一大家子正看着他们呢。嘴角弯了弯,找人带话?那多影响质感!
罢了,天不早了,王爷得抓紧时间赶回去。
只见她嘴上嗫嚅了几下,有话一直没说出口,“师父他,能不能”端端抿了嘴唇,“能不能”你若是遇上了,能不能放他一马。他是我的师父,喂养了我,于我有恩的。
你倒是不担心本王被你那邪门儿师父摆一道儿?没错,庄王爷追击甘笑雪的时候与渺修打了照面。渺修当时留给他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沉璧,别来无恙。”
什么沉璧?庄王并没再说什么,眼眸微动,只是狠狠地将她一抱,随即甩手离去,云端脚下踉跄。
“本王走了!”
骏马疾驰,卷起雪雾飞扬,王爷当真走了,连头也不回。
她孤零零地站在树底下,一阵风吹过,抖落的雪沫钻进衣领中,她打了个寒战,突然往前跑几步,双手卷成筒放在嘴上,望着远走的背影喊,“都不知道回头看一眼的吗?”
在这里哈雅算是熟人,小王子从后面追上来,“嘿,庄王爷都走了,我们也回吧。小王带你去参观你的宫殿,我们小凉的宫殿很漂亮的,保证你看了马上就会开心的!”
可惜呀,再漂亮的宫殿也抵不过庄王的一根儿头发,又怎么能让人开心呢?端端捂着眼睛擦擦干,庄王爷都走了,她再哭也没用,哈雅王子是好心,她是懂礼貌的。打了两个哭嗝,扯了个难看的笑,“好,去看宫殿。”
数日后,双方激战,角逐于天狗山以北。
见过红色的雪吗?庄王爷见过,大昌的将士见过,小凉的将士和甘渠的将士也见过。绵延几里,艳红的雪,默默融化,那是用万千兵马的血染成的。折戟沉雪,尸骨埋此,有多少人再也回不了家,见不了妻儿老小。
这一战被后人称为天狗战役。
在这一战当中,庄王爷受了伤,副将张锐身上也没几处完好无损的地方儿。
军医替庄王缠了药纱,伤重的右臂暂时不能活动,吊在脖子上。这样的装扮,庄王爷颇为嫌弃,无奈,伤病需养,不养怎能好呢?
庄王爷身着甲胄,吊着手臂,眉深锁,推敲案几上的沙盘,“劳烦王子勿将本王受伤的消息带给她。”那丫头性子浮躁又不听劝,要是听本王受伤的消息,保不齐她就自己背个包袱找来了。
哈雅不解,浓长的眉毛上抖下垂,“为何?你是英雄,她知道了只会更开心。”
王爷未抬头,也不做解释,解释也没用,因为外国人的想法不一样。
哈雅还想再追问,帐门忽然被掀开,五大三粗的蒙满将军就进来了,见了哈雅他也没有那些虚礼。照他的说法就是老子们抛头颅洒热血的替你们打仗,还得点头哈腰?爱谁谁,老子是不干!进门儿,一张嘴就是大嗓门,“王爷,末将派出去的探子回来了,天狗山以北的雪窝子尤其厚,山上的雪跺一脚下去到半腰。成事儿了,您看咱什么时候把甘渠那帮龟孙子引到那地方去?”
既然他们现在占据了天狗山的一侧,有现成的天险,那为何不用?庄王爷单只胳膊撑在案几上,眼睛紧盯着一个地方,“不急,再等一天。看天象,今夜还有一场好雪。”
哈雅不明所以,“什么计策?”
一旁的一位小凉将军却急了,“不可,不可,你们这是白费功夫。谁都知道天狗山以北很容易发生雪崩,他们不可能轻易上当的。”
庄王爷站起来,走过去掀开了帐门,“蒙满将军,劳烦你告诉图哈将军甘渠的情况。”
蒙满冲着小凉的图哈一摆手,“欸~图哈将军有所不知,那甘渠地处偏南,自当不会有小凉这般寒风雪地”甘渠军自小生活在暖潮的南方,北寒,自上次天狗山一战,庄王爷已经察觉甘渠兵很多根本抵抗不了这严寒,伤寒冻疮,棉衣根本就不能够御寒,这只是表面上能看到的,那么隐藏起来的呢?
也就是说他们对北地的了解并不深入,天狗山背面是否会发生雪崩,想必甘笑雪也是并不清楚的。如此绝佳的机会何不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