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二十六载,庄王从未发过如此大的火气。犹如一场烈火掠过干枯草原,庄王府里从管事到仆人,全都被庄王的怒火烧秃了脑袋。
庄王爷绷着脸扫视了一圈端端住过的卧房,目光停留在墙上依旧挂着的老梅图。寒梅吐芳,悠悠天地间,傲雪。其中还有她留下的“杰作”。王爷闭了闭眼,“取下来。”
这幅画庄王本来答应要给华禧的,可眼下他没那个心思,凡是云端的东西,他一概不想听,不想管。
闻天失职,深感惭愧。眼下庄王面上平静,实质心底压着满满的情绪呢,他上前去,“王爷,要不要派人去找找?”
找找?
庄王冷冰冰的瞧了一眼正在被取下来的那幅画,“找?既然想走,找她就能回来吗?”当我庄王府是不要钱的客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妈的,就像被人在心口剜了一刀子,空荡荡的一抽一抽的痛。既然要走,那就别再回来!
王爷一甩袖子,转身离开。
年轻的王爷,满目阴霾,薄唇紧抿,离去的背影挺拔。因着尊贵的身份,从来没有人敢与他真正亲近,闻天头一回觉得庄王爷彪悍的躯壳包裹着的,其实是孤独。
云端之于庄王爷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恐怕没人看得清楚。就连云端自己都蒙在云雾中。她是庄王铁血生涯中心血来潮的一个小玩物?不是的,司徒翰没那闲情逸致。
当初她还是个孩子,庄王难得善心大发留下了她,日长月久,他又岂能料到这个尤其黏人的小孩儿竟慢慢长进了他心里去。人心都是肉长的,王爷难道只会生气不会伤心吗?他会呀,只是他这种人从不会表现出伤心的情绪,兴许他自己都不知道复杂情绪中,哪一种可以揪出来,指着它说,这就是伤心!
张锐愣头青归愣头青,他可不傻,这会儿可算是瞧明白了些。好家伙,不会是真的吧?
他眼看着王爷走远的背影,问闻天,“叔,你说我要是派人出去找她,王爷知道了会不会打断我的腿。”
闻天撇撇嘴,“没事,你去吧,有事叔替你顶着。”
“你说真的啊?”
“那可不是?咱们爷嘴硬,心可没那么硬。”
可管事真说错了,王爷耳力惊人,“谁要擅自做主,日后就不必再进我王府了!”“嘭”一声,书房被紧紧合上。一句话,在闻天和张锐心里炸开了锅,“王爷这是来真的啊!老死不相往来?”
“他们俩到底出了什么事啊?”
“唉老喽,搞不懂年轻人的想法。”
端端跟着红颜出了城,情绪极度失落。红颜出了城,就好像一点都不着急了,一路上东扯扯西瞧瞧,一头白发张扬的露在外面,出尘绝艳的脸每每惹得行人频频回头。就连站在他身边的端端都被他盖过了风头。
端端瞧着走去前面的红颜,她忽然反悔了。如果庄王爷没有想要赶她走怎么办?可另一个念头又浮起来,穆疏手上戴着她曾经送给王爷的生辰礼!刚刚昂起头来想要折返的心思又重重的沉下去。
走吧,回她应该待的地方去。
净一观距离都束城内根本就不远,到山脚下的时候天雾蒙蒙的,下起了小雨。端端仰望着天梯一样的山间石阶,同样雾蒙蒙的眼睛,竟不知该将目光放置到何处。她记得不久前曾经贪恋那一丝凉意,将老梅图随手添了两道风。而现在迎袖的山风冷意森森,踩着长满青苔的石板台阶,争先恐后的向她奔袭来,这不是清凉,是刺骨。
后脑忽然被人一拍,回头见是红颜的脸。
红颜嘴角习惯性的上翘,“走啊,到家了。”
哦,到家了。
她不说话,敛着裙子,一步一步往上爬。越往上反而越害怕,莫名其妙的情绪翻涌,她开口,“师父?”
红颜一笑,“别怕,师父亏待不了你。来,多叫几声师父!”
端端奇怪的看他,“嗯?”
黛色青山朦朦胧胧的遮掩在山雾中,或苍翠或新绿,偶尔还能看见一抹跳跃的红。红颜脚下一滑,他脾气突然就不好了,嘀嘀咕咕,“你这娃也真是的,出了都束就跟掉了魂儿似的,至于吗?让你叫你就叫,哪来那么多废话。乖,多叫几声。师父爱听。”
鲜衣怒马,美人倾城,都要跟老子永别了,还不兴老子多听你叫几声师父啊?
面对这么个有怪癖的师父,也真是让徒弟难做。端端额前的碎发被打湿了,她低着头踩台阶,看不清表情,只听见她乖巧的叫一声师父。
“嗯,乖。再来一声。”
“师父。”
“乖~再叫。”
小狗逗小猫似的。
净一观近在眼前,红颜站住了脚,端端跟在他身后,像他一样仰望着这座寂静的山门。
这时候的红颜忽然安静了,望着“净一观”三个字的目光悠长而遥远。端端不明白,流年暗转,师父这样性子的人,如何耐得住寂寞,与时光为伴,在这寂静空山。
失去庄王与重归山门的双重冲击,让她变得有些敏感,若不然,她怎么会在师父的眼中看出了时光消逝?
山雨淅沥,“师徒”二人湿淋淋的站在原地,端端冷得浑身打摆子,雨水透进肌理,一点点胀满,那感觉并不好受。
红颜低头看她一眼,那山门却缓缓的打开。
身着白色道袍的小道士列队跑出来,领头的是令云。端端拧着眉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子,眯着眼,迷蒙中她看见有个人,自观中,缓步走出来。
薄雾随风变幻,那人白衣飘飘,音容穿过雾气,总算清晰,端端听见一声“云端”自那人温润的嗓中发出,那一刻心狠狠震动了一下,脑中温柔的“端端”,略显严厉的“云端”,一声声,走过记忆,淌过灵魂,向她袭来。
直到与那人面对面,端端呆住了,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他二人。
渺修眉目如画,似乎走过了千山万水才见她一面,他看了她许久,忽而伸出修长的手,在端端怔愣间,红颜化作一缕毫无生命的银发。
端端眼神微恍,眼含泪珠,呢喃,“师父”
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红颜,以后也不会有红颜。那样的人,那样的性格,若是他知道来人世走的这一遭,赚了一个人的一滴泪,一声真真切切的师父,大概会很嘚瑟吧。
渺修伸出手,端端不由自主的将小手放上去。那人清冷的眸子都变得温柔了,她的手冰凉,沁了水,可渺修抓在手里丝毫不敢放松,见面的第二句话,他斥责她,“劣徒。”眉宇却是舒展的。
端端与渺修有着天生的感应,这才是她的师父,渺修甫一出现,她就知道。
那时候她刚刚有意识,动了动脚尖,一不小心就从画上跌下来了,摔得老疼。可小小的孩子多闹腾呀,好了伤疤忘了疼,这里伸一脚,那里瞅一瞅,偌大的真经塔里半个人影都没有。
她不懂事啊,撅着圆滚滚的屁/股,使尽了吃奶的力气才将塔门拉开一道缝,挤着挤着就出去了。她自己都不记得,怎么就溜达进了都束城内。外面的世界是花花的敞亮的,小妞妞晃着晃着就被庄王捡回去了。
渺修找她都快找魔障了。
前世百次回眸换来今生的相遇,云端不明白,她与庄王平白兜转了一大圈,前世当真是有着际遇的吗?那是不是她以前对他很坏,所以这辈子还债来了?
净一观很大,师兄弟很多,但里面没有见到女弟子,师父没有说,她也没有问。
离开的时候迷糊又懵懂,回来的时候却变成了不适应和拘谨。
端端身上涨涨的疼痛,但这里不是庄王府,难受也要忍着。渺修师父与庄王爷很像,都是话不多的两个人。区别在于她敢跟庄王爷撒娇耍赖喊疼,而在师父面前她打心底就规规矩矩的。
真经塔耸立在山间绿林,塔尖缭绕着云雾。端端记得它,渺修领她进去。还是那一间塔室,散着檀香的画轴,一点点摸上去,这里才是她的源头。
端端转过头去,圆溜溜的眼中盛着的复杂情绪比天真多两分,“师父。”
渺修展颜一笑,那一瞬间,好像曾经轻松相处的师徒又出现在眼前,“进去。”
夜明珠幽幽的亮光洒满塔室,她弯眉一笑,“嗯。”
或许回到来处,云水为涯,就能忘了庄王,还有远远近近的怨,深深浅浅的情。她以为是这样。
诗中有美,画留仙。
画中的女子却皱了眉头,“师父,为什么我还可以动?”不是应该变回以前的状态嘛?
渺修眉梢眼角都带着笑,他盘腿坐下,闭上眼,淡淡的声音才传来,“有为师在,如何不能动?”是端端想多了,渺修只不过是想把她皮肤里的水分祛除。
一水的雾色雨水将夜幕提前拉近,站在窗前,一眼就能看见她住过的屋子。庄王纵然满腹怒气,但更让他生气的是他还在担心那个小混蛋有没有淋雨!
鼻子里冷哼,有甚可担心的?!她不是有师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