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单论案情,并不是很复杂,尼塔哈为了谋夺世子位,谋害身为世子的嫡出弟弟,这案情是康熙亲自审查出来,定了的。
案情如何虽然一清二楚,但难的如何定罪,清朝是没有谋害未遂的律法的,谋杀就是谋杀,纵椿泰未死,减等,但是作为兄长谋杀弟弟,又是不悌,灭绝人伦,罪加一等。但尼塔哈是宗室,按照条律是减等的,然而椿泰是世子,尼塔哈是辅国将军,按律以下犯上,还要加一等。
这还是比较清楚的可以依据的法律条例,其中比较擦边球的如阵中谋害同僚之类的还没算进去。
其中的加加减减,足以让不清楚法律条文的人绕晕了头,反正那拉太太听着法喀上朝回来说的时候,就几乎晕了头。
“得了,你别跟我说这些,我只问你,那尼塔哈被判了什么?”
法喀也是无奈的一摆手,“还没判,从宗人府吵到刑部,然后吵到上朝上,皇上也是拿不定主意,便交给廷议,现在各方有各方的说法,现在还没个结果呢。”
条律已经够复杂了,这里面还涉及到各方势力搅混水,吵得不可开交。
首先康亲王自诩为父亲,这事也是他府里的事情,自觉地有发言权,他的亲信一部分也支持了他,又说尼塔哈谋害椿泰没有确实证据——尼塔哈的亲兵在沙漠里连尸体都找不到,也不能指认尼塔哈就是主谋,说不准还是那亲兵自作主张呢。
椿泰的亲外公舅舅虽然不在京,但是董鄂氏也不是小户,乃是满清八大姓之一,身居高位者数不胜数,椿泰的堂舅表舅一大堆,当即就冷笑着这没法取信于人。
除了这个争论点,法喀也鼓动了那拉氏一族的人和几个刑部长官站在椿泰这边说话,便说谋害兄弟之人若是轻判了,以后天下人看见这个案例,日后有样学样,岂不是道德败坏?
宗室那边,一般都是中立偏向是椿泰,毕竟康亲王的做法大家都看不下去了,唯独安郡王府独树一帜,反而支持康亲王。
原因也很简单,安郡王府因为韵雅的缘故是把椿泰给得罪死了,当然也不会在费力气和椿泰打好关系了,自然而支持康亲王和尼塔哈了。不管如何,眼下这情况,自己帮康亲王说话,康亲王肯定承情,康亲王才五十露头,也还算健康,椿泰要成为世子,至少还要十年,要是尼塔哈无什么大事的话,至少还能给椿泰添堵了。
朝臣和宗室的态度一片混乱,皇子们也是各持己见。
太子自己就是个嫡子,还不是长子,本来就觉得自己的庶出兄长大阿哥是心腹大患,自然大力赞同椿泰以及董鄂氏等,支持要将尼塔哈重判,至少应该判个绞监候。
而大阿哥也不敢示弱,一看太子都下场了,再加上他自己意图储位,多少也心虚,便着自己的爪牙宣扬,“法理之外,无非人情,椿泰世子既然没事,当然不用重判尼塔哈了,不然椿泰世子岂不是间接地背上了杀兄的罪名。”
四阿哥现在也是开始上朝了,照他的性格,本来是不会轻易发言的,但是他和椿泰关系好啊,加上他性格端正,也觉得大阿哥讲的那道理不对,便也出首发言。
康熙其实拿不太定主意,见难得出首的四阿哥也出首,便问四阿哥的看法。
四阿哥也是不慌不忙,朝康熙道,“尼塔哈纵被判了死罪,也是他自己犯下了大罪,依据的是我大清的律法,岂有因为害人的被判罪反而是被害的罪过的?难道偷盗的被判了罪不是因为他起了不该有的贪心,还是因为被盗的财物太过诱人不成?这简直是强盗逻辑。”
康熙倒是挺赞同四阿哥的话,看了一眼其他的儿子,见八阿哥也是跃跃欲试,便也顺带点了他的名字,问八阿哥。
“你有什么看法?”
八阿哥笑道,“我倒是觉得法理之外,不外乎人情,康亲王世子一向是有名的心底纯善,文武双全,就算问康亲王世子,康亲王世子也不能支持杀了自己的大哥吧。”
四阿哥一听就有些恼了,先夸椿泰心底纯善,然后又说椿泰不会支持杀了尼塔哈,这不是逼着椿泰做好人吗?他也没忍住,便侧目看八阿哥,就见八阿哥一脸平淡笑意,年纪虽然轻,面上虽然也还稚嫩,照样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心里的火一下子就升上来了。
“八弟,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难道尼塔哈被重判,就是椿泰世子心底不好吗?”四阿哥也是没忍住,冲着八阿哥道,“孔圣人还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呢。”
见四阿哥冲着自己来了,八阿哥也不甘示弱,冷笑道,“那是人家康亲王府的事,康亲王护着,康亲王世子做儿子的难道不该孝顺听从父亲的吗?”
八阿哥这话说的犀利,椿泰不原谅尼塔哈,还能说他不愿意以怨报德,然而不孝顺听从康亲王,单单被指摘出来,却多少有些让人诟病。
便是四阿哥也不好就这个问题多说,要说什么为父不慈,儿子也不必事事孝顺,然而四阿哥他爹,康熙他老人家还在上面坐着呢。
四阿哥一时没想出来什么特别好的办法来反驳八阿哥,八阿哥心里正自鸣得意,不想太子出来说话了,太子也不说八阿哥如何,而是冲着四阿哥道。
“四弟别生气,谁不知道八弟未来的福晋和椿泰世子不睦啊,他帮着自己未来的岳家也是很正常的。”
这话却又是八阿哥没法反驳,婚事指了就不能变了,韵雅闹的最大的那段时间,康熙虽然不在京中,但是回来京中已经这么久了,康熙都没有吐口说自己这门婚事不算数了。八阿哥原本还有些希望另外给他选个高门大户的,此时也死了心了。
他虽然没有韵雅的野心大,已经瞄着皇后的位子去了,却也想做点什么,至少混个铁帽子亲王,让他娘良贵人扬眉吐气。需知宫里生了儿子的嫔妃,就良贵人的地位低了,就算是生了个瘸腿儿子的老七,虽然是贵人的正式位分,都已经是嫔的待遇了。
惠妃娘娘虽然很慈和,但是大阿哥却不是省油的灯,八阿哥经常听到大阿哥说一些让他不怎么放心的话,什么只要弟弟你听话,贵人在母妃宫里一定会过的好之类的。
不过某种程度上,八阿哥也挺希望大阿哥把太子给拉下马,到时候群雄逐鹿,好戏还在后头呢。他自认为聪慧并不弱于太子,为人处事更胜过太子大阿哥不止一筹,只吃亏在出身上了,然而这也并不是不能弥补的。
太子也不是傻的,潜意识里也察觉到了这个兄弟隐藏的威胁,因此对于四阿哥,还算是拉拢的话,对于八阿哥,那就是打压了。
八阿哥呢,也许是因为出身实在是比较低的缘故,倒比较像是强韧的野草,越被打压,越有向上的劲儿,也是卖着力气,在争风头的同时,也在努力扎根,说真的,不管是宗室里还是朝臣中,对他有个好印象的人还真是不少。
太子则是恰恰相反,法喀这样性格平和,回家都嘟囔着太子的架子实在是有些太大了。
是以这段时间,太子和八阿哥之间也不像之前了,隐隐有些小摩擦的,康熙虽然标榜着一向是公平,但是太子才是他心中最疼爱的儿子,见此时八阿哥有些想要和太子争执,太子也有些按捺不住脾气,便开了口。
“这事容后再议,众爱卿有看法可以写折子明日奏上来。”
他其实是真的拿不定主意,要康熙说,庶长子谋害嫡出世子弟弟,跟叛逆也没两样了,且是不睦的大罪,直接杀了还能杀鸡儆猴。
然而他却不能不考虑宗室的影响,尼塔哈是康亲王最心爱的儿子,世子椿泰尚且靠后,尼塔哈犯了这样的大罪,都能宽容还想遮掩。康熙一旦是杀了尼塔哈,康亲王必然十分不满。
而别看宗室们大多是支持椿泰多一点,要是真杀了尼塔哈,这些人也多半会觉得自己受到了威胁,如果康亲王再挑头,未必不会惹出来什么事来。
虽然三藩已经平定了十几年,但是康熙心里明白,宗室是绝对不能乱的,一旦乱了,不论是外部的蒙古,还是南边的汉人,甚至满族自己,未必不能趁虚而入。
一切还是要以大局为重啊。
康熙想到这里,总算是理清了思绪,尼塔哈不能轻判,但也不能判的太重了,至少要给尼塔哈保住一条命,不然只怕宗室中要生事。
然而等他把这想法给太子说起来的时候,却没想到得到了太子的反对,太子的反对还很激烈。
“尼塔哈这样犯下了十恶不赦的人还留着性命,天下人如何看我们满清皇族?而且有样学样,岂不是大乱?”
康熙看着激愤的太子,倒觉得有些微妙的异样的情绪在心里蔓延,椿泰和太子因为年龄差距比较大,关系并不是特别好,太子这样的为他说话,到底是因为站在椿泰的角度上,还是为他自己说话?
太子还不知道康熙的微妙心情,犹自表达自己的看法,也是他和康熙一贯亲密惯了,从不担心康熙这个疼爱自己的父亲对自己有什么不好的看法。
作为争论的另一个中心的椿泰却在笑眯眯的陪着四阿哥喝茶,“胤禛,你小时候就性格激烈,长大了我还以为你修身养性了,没想到现在又露出了痕迹了。”
四阿哥犹自愤愤,把青花瓷茶盏往桌子上一放,“我生气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你倒是悠然自在起来了。”
见四阿哥真有些恼火了,椿泰也正色起来,亦放下茶盏,“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以前我还想着讨我阿玛欢心,当个孝顺友爱的人,如今我也不这么想了,我想要什么,我会去争取的。”
“难得你想要明天上朝廷议?”四阿哥有些迟疑的看着椿泰,劝道,“还是算了吧,不管如何,你对上康亲王,总是要吃亏的。”
椿泰却满不在乎的笑答,“我会顺着我阿玛的心意的,也会顺着皇上的心意,也会顺着我自己的心意的。”
“这可难了,你阿玛还巴不得尼塔哈无罪释放呢,我虽然不知道我皇阿玛怎么想的,但是听说太子好像是因为是否杀了尼塔哈和皇阿玛还争了两句,想来皇阿玛是不会想杀了他的。”
“因为我也不想他死啊。”椿泰澄澈的眼眸中荡漾起笑意,“到底是亲兄长呢。”
“我说,你不会真的想当个圣人吧?”他这样子,四阿哥反而觉得有些担心起来了,冷峻的脸反而显得有些鲜活起来,“孔圣人都还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呢。”
椿泰却大笑起来道,“我当然不会。”
他要尼塔哈活着,长长久久的活着,活着受罪,活着让康亲王痛苦。
四阿哥也隐约猜测出了椿泰的意思,但是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他们这群皇子,还有什么善男信女不成?
就尼塔哈那样的,一点悔过之心都没有,反而戳动康亲王使劲折腾椿泰,饶过了他,那是对不起自己,对不起自己的事情,就算是傻子也不能干啊。
第二天一早,椿泰没有上朝,倒是送了一本折子上去,康熙一看,顿时就笑了,他心里虽然已经为了宗室的稳定,为了大清的稳定,决定委屈椿泰一点,饶了尼塔哈的性命,到底是心里有些过意不去的。
万万没想到,椿泰竟然自己提出了这个方案,比他原本想的处置方法,更合他心意,而且饶了尼塔哈的性命,也足可见尼塔哈厚道。
因此康熙当即宣布道,“按照律法,尼塔哈陷害亲弟,是灭却人伦,十恶不赦的不睦大罪,辅国将军谋害亲王世子,也是以下犯上,纵是宗室,也该判绞监候。然而康亲王世子体恤父亲,不愿意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特意上书求情。”
他说到这里,话音故意停顿了一下,就见康亲王一脸的欣喜若狂,心里倒是叹了口子,椿泰虽然出身无可挑剔了,可是真是父母缘分浅,倒是个是苦瓜瓤子,日后还是多看顾他些,给他个好的实职,也免得受康亲王的气。
感慨了一回,康熙又继续宣布自己的决定,“然而这等大罪,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着尼塔哈爵位职位全部革去,废为庶人,杖五十,着大理寺另行关押,等闲不许探视,永不释放,不许以银爵折罪,日后遇上大赦,也不许赦免。”
也就是说,尼塔哈被判了个无期,可是这无期的关押地点也有差别的。
宗人府的空房虽然也算是牢房,因为是关押宗室,都是干干净净,有窗户有阳光的单间,大理寺的那牢房,可是阴暗潮湿的地牢,就算是尼塔哈有点特殊待遇,也绝对不会好过。
然而更让康亲王绝望的是,康熙御口定下的,尼塔哈十恶不赦大罪,不许以银爵折罪,更不许赦免。
这不是说尼塔哈一辈子就呆在牢房里出不来了?这岂不是活受罪,说不准还不如死了呢?
原本预备着再开辩论赛的朝臣还好说,反正都不是自家的事,康亲王一时傻了。
然而和康亲王一向不睦的简亲王此时却坏笑了一下,在他旁边幸灾乐祸的提醒他道,“康亲王你还不谢恩?你家的尼塔哈犯下了如此大罪,保住了性命,还多亏圣上隆恩,椿泰世子的好心肠啊。这样多好,去了这一个不好的,椿泰世子这个好的就回府了,也是大喜事啊。”
康亲王心知这个情况,也是没有办法更改了,咬着牙谢了恩。
等一下朝,他就朝着狮子桥的宅子奔去,找椿泰算账。
椿泰正在很悠闲的准备烹茶,淑慧说今天先去铺面生意处晃一圈,然后中午过来吃饭的。
而椿泰喜欢喝茶,淑慧也喜欢,尤其是他自己亲手煮的茶,上次淑慧赞不绝口。他看着时间也差不多,便叫下人准备上了。上次四阿哥送来了好几种好茶叶,他准备和淑慧一起好好试试这几种茶。
结果预定的客人没有到,倒来个不速之客。
看着怒气冲冲的父亲,椿泰俊美秀雅的脸上有一瞬间闪过不知道该说是痛苦迷茫还是愤恨的表情。
不过很快这情绪就转瞬而逝了,他只是笑,眉眼温润,神情平和,笑意真诚。
“阿玛怎么会来这里?真是稀客,我正准备煮茶呢,阿玛也来品一杯茶吧。”
康亲王正在气头上,别说喝茶了,扬手就把椿泰的茶桌掀翻了。
精美的景德镇牡丹莲花缠枝青花白瓷茶具砸在水磨青砖上,发出上好瓷器破碎所特有的清脆悦耳的声音。
可惜这悦耳清越的声音被康亲王的怒吼声给遮盖住了,丝毫不起眼,就像是某个人彻底破碎的心。
“你就这么恨我,恨你大哥吗?”康亲王朝着椿泰怒吼。
“阿玛就这么恨我吗?”
椿泰在一瞬间伤心后,却觉得有种异样的轻松,他丝毫不畏惧,甚至不在乎的看着康亲王,用一种奇妙的平和的声音问道。
“大哥明明就犯的是死罪,就算是我想要他无罪释放,难道皇上就会同意?朝臣也不会同意!外人难道就不会嘲笑?”
“你!至少你应该宽恕你大哥的!”康亲王自己也有些底气不足了,“你明明知道我多希望你兄弟和睦。”
“明明是大哥的错,难道真要怪罪在我身上吗?”椿泰有些伤心的看着康亲王,但是转瞬间就冷了神情。
“阿玛当日没能阻止大哥杀我,就不要想着还能兄弟和睦了,没有差点被杀的人还能和谋害自己的人还能当亲兄弟的。不管您多么希望,但也该明白,我和尼塔哈日后只是仇人的关系,阿玛心疼尼塔哈,可是我也不是没有一个人心疼我的。”
“所以不要责怪我不说原谅了,我没去复仇,已经是看在阿玛的面上了。”
椿泰说完了,有些可惜的看着地上的茶具,“这可是淑慧心爱的。”
康亲王辩驳不过椿泰,总算是找到了可以发脾气的地方,“不过是一套茶具罢了,能值什么?你就是小肚鸡肠!”
“小肚鸡肠的是我。”从门口传来一阵带着幽怨的轻柔女声。
椿泰抬头一看,就见着门口立着个穿着樱粉色旗装的少女,不是淑慧又是哪个?
“见过康亲王。”淑慧意思意思的行了个礼,便似笑非笑的看着康亲王,“你们总算是想起来,那茶具是我的。”
“一千零八十两,王爷想来是看不上一套不值什么的茶具的,但是小女家中可穷,还请王爷把银子折现了给我。”
康亲王本来憋了一口气想要爆发出来,然而看着那俏生生,如雨后荷花格外清丽的少女,突然想起来,这该是自己外来的儿媳妇。
他还算是要些脸,到底也不好和淑慧计较,解下来一个荷包扔给了淑慧,便怒气冲冲的走了。
淑慧解开荷包一看,数了数,便朝着椿泰笑道,“看着挺大方,实际上钱根本就不够,才六百两,还差着一半呢,你记着日后碰见你阿玛,问你阿玛要啊。”
椿泰笑道,“你就财迷吧,这茶具,你不是说的是九十九两买的吗?转眼就翻了十倍了。”
淑慧翻了个白眼,“你懂什么,我那是进价!店里卖的就是一千两!再说了,东西都碎了,有本事他给我拼起来啊。”
“还有,我本来准备喝茶的,这下他都给我打碎了,我喝什么茶?”
椿泰如何不知道淑慧敲诈康亲王是为了出气,看着淑慧故作生气的样子,心情一下子好了不少。
“我说,你这下子小发了一笔,难道不应该见者有份,请我吃一顿吗?”
“嘿嘿,这倒是提醒了我了,我再去买一套茶具去,等会儿你还得给我煮茶!”
“好好,只要你先负责喂饱我。”
这一句话好耳熟啊,椿泰说着无意,淑慧突然想起自己看过某些小说,顺觉得自己污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