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河水涛涛,顺着河渠翻滚而下,无情地拍打着河岸,江风习习,裹着水腥气扑面而来。
乌篷船就仿似一片叶子,在河内随波摇曳,连带着那点星芒,都在风中蹁跹。
焦斜的眼眸一凝,瞬间仿似做下了决定,他咬了咬牙,“孟侍卫,借用下长弓。”
孟藻一愣,微讶,“你是要……”
焦斜没有回答,而是拿过他马鞍旁别着的长弓,单手试了试,旋即就取出一支长箭。
长箭身处绑着涂了桐油的棉布,用火折子轻轻一点,就燃气了耀眼的火苗。
火光中,焦斜脸上的神情坚定而冷酷,他微微凝眸,火苗被风吹得微微晃荡。
孟藻:“……”
他蹙眉,有些不敢置信,“这已经在射程范围以外了,而且,夜色深沉,夜风又大,恐怕难以如愿射中。”
其实孟藻何尝没想过火攻,但就连周羡都看出来了,如何能在这样艰难的环境下射中,才是个大问题。
这也是周羡能慢悠悠,有恃无恐的原因。
焦斜并没有应声,他全神贯注地注视着那盏江上泛着淡淡光晕的灯笼,心中静默数着数。
然后,他一松手,长箭划破夜空,发出“咻”的声音,疾驰而出。
而随之而来的是嗡嗡一声,孟藻眼角余光看到那把弓弦竟是这般断了。
要知道,这可是一石之力弓。
虽然比不得军中两三石的能人所用之弓,但这把弓是侯爷送他的,故而他才带上。
但姜映梨这位护卫,竟然能在不用护具的情况下,单开一石之弓,甚至还将弓弦都给崩断,可见其臂力之惊人。
更何况,他发现对方甚至还少了两根手指。
孟藻一时都好奇不已。
这位姜大夫,到底是从哪里淘来这般的厉害人才。
他顺着长箭望过去,只见那石破天惊一箭,竟是中了。
姜映梨本来被捆着靠在乌篷船单薄的船舱上,谁知道,耳边骤然听到一道细微又锐利的声音。
然后,雪亮的长箭迎面射来。
她甚至都没来得及反应,身体就被带着扑倒在船舱里,脑袋都磕在了坚硬的木材上,一时都有些恍惚。
周羡在听到声音的时候,就感到不妥,喊了声趴下,就率先将姜映梨护着扑到身下。
长箭射中了乌篷,乌篷上涂了桐油防雨,一时间就犹如春风雨露一相逢了,大火瞬间就烧了起来。
周羡骂了句:“艹。”
方焕趴在船边,也是目瞪口呆,刚才这长箭带来的冲击,几乎撕碎了半个乌篷,船身晃荡,他都险些被带着落了水。
还是周羡的提醒,他趴下才避免了被晃下水。
“他们还真要放箭烧船啊!”
“他们是逼我们下水。”周羡望着岸边,咬紧后槽牙,“他们在赌。一旦我们落水,他们人多,只要有善水的人,就能用绳索捆住人,让人下水打捞。”
他爬起来,觑了眼姜映梨,恨恨道:“不过,他们可没那么想保你的命。且不说那一箭,刚才就能要你半条命,就是惹恼了我们,杀了你再入水,我们自也是能想法子逃脱的。”
“黑山临水,我们可是自小就学过泅水的,这点河,我们可不放在眼里。”
他说了两句,见姜映梨没有回应,倒是也无所谓。
方焕急道:“这乌篷燃了火,需得速度弃用,但这样一来,我们所有人都将暴露在对方的视野里了。”
没有乌篷作遮掩,他们还如何抵挡对方的箭雨。
周羡微微侧目,望着看不真切的岸边,皱了皱眉头,旋即又恍然,“你继续划船,划远些,快一些,尽快进入下游。”
说着,他从腿部的靴子里掏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手臂蓄力,迅速地将整个乌篷都隔开,随后一脚踹入河内。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
燃着熊熊烈火的乌篷落入水中,浮浮沉沉间,很快就被波水无情吞没。
连带着那盏点燃的灯笼一起。
整条小船瞬间就陷入了黑暗中。
方焕:“?”
“三当家,你怎么把灯也踢翻了。这下撑船可看不清前路了,容易触礁。”
“那就多用用你的直觉。”周羡回了嘴,满意地站起了身。
这回他能看到岸边,但岸边却只能看到江面上模糊的影子,黑暗中会将误导视线,他们甚至无法判断那个才是真正的位置。
刚才显然是那盏灯暴露了他们的具体点。
只要朝着灯的方位射击,那就能轻而易举地射中。
当然,能在这么远的距离射中,对方定是有臂力惊人的神射手的。
但现在距离更远了,也更黑了,除非他们真的毫无顾忌,实行箭雨攻击。
可没有那样的臂力,根本无法射到船只的距离。
所以,周羡呼了口气,冷笑一声,“这回我倒是想看看,他们还能使什么手段。”
说着,他扬声朝着岸边喊道:“今夜小爷要走,看谁还有本事拦!”
风中隐隐传来的嘲讽,就令人好生着恼。
孟藻气得咬紧牙关:“混账东西!几个毛贼头,竟然还敢大放厥词!当真是——目无王法。”
偏生,没了光亮,他们甚至都看不清对方所在河岸的位置。
不仅仅是因为夜间光线暗淡,更是因为营养不充分,不少人是有夜盲症的。
孟藻倒是没有,可他最擅长的并非箭术。
这般想着,他看向了焦斜。
焦斜垂在身侧的手,正在微微颤抖,指尖都是被弓弦割裂的伤痕,此时,正潺潺流血。
显然,没有护具,强行开弓,伤到了手。
一石之弓,哪里是那般好开的。
孟藻叹了口气,“看来,对方看破了咱们的打算。一支箭也无法让整个乌篷被火吞没,弃了乌篷,依旧能用。”
“可惜我们这回带的人里面,也没有这般擅长射术的。不然若是能与你合作搭配,定然是能留下人的。”
顿了顿,他继续道,“我看小船是顺水而下的,他们肯定是要回黑山的,我们就顺着一路追。”
“待得天亮,可能再有机会将姜大夫救回来。”
他们现在输的最大原因,也是因着黑夜。
焦斜抿了抿唇,目前也没别的办法了,他颔首应着。
于是,一行人骑上高头大马,就开始顺着河流往下追。
暗夜里,哪怕举着火把,路却很泥泞,走得颇为艰辛,他们追了半个时辰,眼看着再过一会儿,天边也该擦亮了。
前面却被堵住了。
是岸边的小山坡被水冲垮了,导致整条路都弥漫着水,昏黄浑浊的水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偏生这黑山附近的水域,山都是拔地而起的,看着是不高的,却是一座座单个耸立的,既有怪石嶙峋,亦有溶洞岩穴。
水抱山蜿蜒,船只能绕水而行,但岸边却是树木横生,水草纠葛。
更何况,现在河岸还被冲毁了。
故而一时间,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小船随波而下,很快就消失在一座小山脉之后。
“可恶!此次地形我们不熟悉,想来他们都是算计好的,我说怎生放着好好的大路不走,偏要走涨水的水路。”
走水路既熟悉,又能避免留下痕迹。
昨夜若非焦斜眼尖,恐怕他们都没想到会有走水路这条捷径。
“我们得回去了,我需得跟将军汇报。”孟藻叹气,转头看向焦斜,问询道,“你可要一起?”
焦斜蹙眉未语。
孟藻宽慰道:“我家侯爷说过,他们这些人放着俘虏未救,专门劫持姜大夫,想来是有目的的。”
“再来,以姜大夫的聪明睿智,也不会有大事的。等大军到了黑山,侯爷会派人交涉俘虏之事的,届时定会救下姜大夫的。”
停顿了下,他轻轻道,“咱们急也急不来的,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孟藻知晓焦斜一片忠心为主,可此时也是没办法,前途无路,自是得折返,重新盘算。
焦斜点了点头,“我与孟侍卫一道。今夜弄断了孟侍卫的弓,是我鲁莽,回头定给孟侍卫赔偿。”
“赔偿倒是不必了。我这弓是侯爷送我的,本是让我勤加练习弓法,但我臂力不如你。说起来,你姓什么来着?”
“焦。”
“哦,焦护卫。不知焦护卫臂力几何?从前是在哪里高就?”
一行人勒马返回,风中吹来喁喁言语。
方焕边关注着岸边,边努力划船,身上湿漉漉的全是汗水,衣裳是干了又湿,湿了又干。
眼看着绕过山川,那密密麻麻的长火龙突然不见踪影了,他心中不禁长长地松了口气。
“三当家,他们没追上来了。”
他欢喜地回头对周羡道。
身上紧绷的肌肉放松,疲惫也随之而来,困乏随和夜里的凉意一道袭来。
他扭头就看到周羡正蹲在船舱边,低头打量着怀中的姑娘,一时间他颇为无语,小声道:“人还没醒呢?不会有事吧?”
先前那一箭射来,周羡好心将姜映梨给护着摁倒,当时并没有想太多。
但姜映梨兜头被摁着,脑门就生生磕在了船舱的横木上,生生就给磕晕过去了。
等周羡发现孟藻他们没有再行攻击,而是追踪后,刚想说两句话,就看到姜映梨一动不动地以那个姿势趴在船舱里。
周羡愣了愣,探手去扶人时,就感觉她软绵绵的,伸手一摸脑袋,就触了一手的滑腻血迹。
一时间,周羡都惊住了。
他是真没想到,就这么轻轻一按,人竟然还能磕破头出事。
他是要活人,可不是死人!
方焕也闻到了浓郁的血腥气,仔细想想两人都没受伤,就也跟着分了神来。
“三当家,难道刚才射伤她了?这么浓郁的血腥气,不会是死了吧?”
“不可能!”
周羡立即反驳,连忙将人扶正,然后去探鼻息。
探鼻息的时候,他的手都有些发抖,待得摸到温热的气息,他才放下手,心口的战栗才缓和了些。
“还好,还好,还活着呐!”
周羡呼了口气,觑了眼横木凸起的角,咬了咬腮帮子,“是磕碰到了。她当真是,也不晓得垫一垫,真当自己是铁头吗……”
方焕觑了眼姜映梨被捆住的手,弱弱提醒道,“那也得她有手吧。”
周羡一噎,瞪了他一眼,“划你的船。”
船舱狭小,无法将人躺平放下,周羡就让人靠在自己肩膀上,用刀子划开绳索,将她的手松开。
指尖触碰到她冰凉的手,他低低嘟囔了句,“当初伤我一箭,现在我让你破了头,就当是平了。”
这般说着,他搜了搜身上,没有手帕,迟疑了下,终究是没搜姜映梨的身,而是私下了内里的衣袖,替她擦了擦血迹。
又撕下一块布,从腰间拿出一个小药瓶,将里面的止血药风小心地倒在伤口上。
未免被血冲散,就快速用布条绑住,缠了几圈,堪堪打了个死结。
但做完这些,姜映梨也没见醒来。
周羡也没叫她,而是扶着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想了想,还将外袍给脱下,盖在她的身上,嘴里嘀咕:“我可没占你便宜。”
他虽然嘴上爱花花,但到底也没趁机去占人便宜,而是简单地护着她,避免她倒下。
这些姜映梨当然不知晓。
方焕扭头看到的就是这副两人依偎的模样,瞧着仿佛是有点缱绻的模样,但仔细看,就会发现,两人之间还隔着点距离。
因着他骤然掉头,姜映梨的身体被带得一偏,差点栽倒。
周羡眼疾手快,连忙将人扶好,抱怨道:“方焕,你划得稳当点。往日里不是挺靠谱的吗?怎生今天这么急躁。”
方焕:“……”
大哥,我们在逃命啊!
他闭了闭眼,“我要绕山啊,三当家。还有,那些官兵狗子退回去了。”
“但凡他们熟悉地形,早先就该回去了,而不是在这跟咱们浪费时间。难道他们以为等天亮,就能拿下咱们了?”
周羡一点不出奇,他看着周围,“路上看看能不能换条船,再顺水而行两日,就能回到山寨了。这样一来,咱们能比那些官兵狗子要快几日的。”
水路总是比陆路快上一倍的时间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