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寨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大当家带着一群人赶回山寨时,天已经逐渐亮堂起来,天边朝霞乌泱泱地铺展开,璀璨的日光悄然绽放。
因着出发前就让安排了,此时看到伤员回来,寨子中的妇人们早早就煮了热水,准备了干净的布条和伤药等。
周羡陆续将人安排下去,再返回来时,就看床边围着一大堆人。
大当家坐在床边几步远的小杌子上,低头掩嘴咳嗽,间或抬头看向床边耸动的人头,眸色含忧。
周羡三两步走到他身边,见他脸色惨白,忧心道:“大哥,您怎么样了?”
“今日您不该逞强下山的,您的伤都还没大好呢,而今又运了气,岂不是又得伤上加伤。还得让大夫好生瞧瞧的!”
大当家勉强扯了扯唇角,“我这不是重点。现在最重要的是,老二能平安就好。”
说到这,周羡不由抿了抿唇,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就看到床上面如金纸的江魁。
胸口的伤正潺潺流着血,整个前襟俱是淋漓鲜血。
“欧阳大夫,二当家情况如何?”
欧阳大夫是他们寨子里自己养的大夫,虽然医术算不得高明,但处理点简单的跌打损伤,普通风寒伤口还是很利索的。
此刻,欧阳大夫手上都是血迹,他正在给江魁止血。
“不大理想。二当家这伤虽是偏了几寸,离了心口致命伤,但依旧伤到了要害。而今这血实是难以止住,最好寻个擅长外伤的大夫来治疗。”
欧阳大夫叹气道,“我这半吊子,恐怕是难以保住二当家的性命的。”
“不会的,二当家不会有事的!”旁边江魁的小妾呜呜咽咽地扑在床边哭泣,“二当家若是有事,我可怎么活啊!大当家,三当家,求求你们想想办法啊!”
“二当家是你们的兄弟,你们一定要想法子救救他啊!”突然,对方像是想到什么,抓住周羡的衣袖,“三当家,您先前伤势那般重都能好转,二当家肯定也可以的,求求您救救他吧!”
其实欧阳大夫刚才话音刚落,周羡脑海就已然浮现出姜映梨的身影,现在又被江魁的小妾扯着衣袖哀求,自是明白她的意思。
他揉了揉额角,退后两步,避开她的拉扯,“小嫂子,我要是有法子能救二哥,我肯定是义不容辞的。”
“但我的伤……当初你也是知道的,是我那些兄弟护着我,送去柳城治好的。”
“柳城?那,那现在也送你二哥……”
周羡摇头,“如今已经不是想不想问题,而是能不能了!二哥惹了官兵,又杀伤了那么多人,还将不少学子给抓回来了。”
“那些官兵如何会让我们下山就医?”
这回完全是江魁自己将路给走窄了。
而且,此去柳城路途还不短,还真不知道他能不能坚持那么久。
再来,他上回跟姜映梨闹成那样儿,还不晓得这位擅外科的姜大夫肯不肯再救人呢!
当然,这些话,周羡都没说出口,以免让她更伤心,更哭哭啼啼。
“那,那现在怎么办?难道,难道就只有看着你二哥死吗?”小妾只觉得天都要塌了,她转而扑到大当家跟前,“大当家,大当家,我知道您向来是最厉害不过的人物。”
“求求您了,想想法子救救二当家吧!他跟着您十来年,你们两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
大当家边咳嗽边去弯腰扶她,“快快起来。小弟妹不必如此,我,咳咳咳咳……我定是会竭尽所能,咳咳咳……”
周羡不高兴地上前一步,将其扶起,“小嫂子还是先莫要急着哭,先好好照顾二哥为上。劳烦你去外头端些热水进来吧,也好让欧阳大夫这边好换药。”
小妾只能点头退出去。
大当家看向欧阳大夫,“欧阳大夫,可能保住老二的性命?”
“这个我没办法保证。老夫才疏学浅,二当家的伤势实是太严重了,好在底子很扎实,勉强能撑住。但最好还是送去赵更好的大夫,还得用最好的药。”
欧阳大夫说着,又道:“现在二当家的伤势可用人参灵芝吊着命,兴许能多活一阵子。”
“还有大当家给的上好的金疮药,已是用完了,也需得再重新准备了。”
正说着,外头就有小药童跑进来道,“师傅师傅,伤药都用尽了……”
欧阳大夫闻言蹙眉,看向大当家,“咱们寨子里素来缺医少药,此次又遭此变故,不少伤员兄弟都得用药,余下的这些就捉襟见肘了。”
“大当家,可得想想法子!”
说着,他就起身跟着徒弟出去,“先用草木灰或者是糖暂时代替伤药……”
大当家看着两人的背影,不由叹了口气,“短时间内,又得去哪里要药!”
外人都只道他这寨主风光无限,可管着寨子里几千号人的吃喝拉撒,又哪里是轻松的事情。
他揉了揉额角,看向床上依旧昏迷未醒的江魁,幽幽然道,“阿羡,这次情况如何,又带回了多少俘虏?”
“死了十三个兄弟,还有三四十个不见踪影,有些应当是被俘虏了,有些可能是逃了未归,余下受伤的也有四五十个。”
周羡回道。
“至于这次带回来的学子,有十八个。”顿了顿,他小声道:“听说,他们这次杀了好几个学子。这件事,恐怕不能善了。”
如果只是抓了人回来,那可以交换人质。
但杀了人有功名的学子,那就性质恶劣很多。
这些可都是中了秀才功名的,虽说秀才不算是多高的功名,却也是各地州县的门面,是县府长官的功绩。
他们贸然做出这样的事,的确是生生打了朝廷的脸。
闻言,大当家不由苦涩地一笑:“这都是我的错,是我没上心,没拘住人。更没跟他们说清楚,这边做的后果是什么。”
“大哥,您一贯兢兢业业,对寨子里任何事都用心至极的。这如何能怪你?”周羡不悦,“这后果,二哥难道就不知道嘛?他身边还有个邹先生,他不清楚,难道邹先生身为读书人,也一无所知不成?”
“分明是二哥他自己不当回事。他仗着自己武勇,以往也没少干那些打家劫舍的事情,我们都说了以后要低调行事,他可有听过?”
“就拿上回威远镖局的事情,都让他别去劫镖,他非要去。最后还是我去接应的,不然也得损失惨重。”
结果,他为了救人,还挨了一刀,差点一命呜呼。
就算这样,江魁也只觉得是自己厉害,抢下了威远镖局的护镖,得了那批贵重东西,为寨子里挣得了荣耀和钱财。
他做事素来就不考虑后果的。
大当家沉默。
“大哥,这回的事是可大不可小了。无论如何,您不能再因为过往情分,再放纵二哥了,不然,我怕咱们整个寨子,上下几千口,都得被他带累死了!”周羡说道。
大当家:“……我明白。”
“你陪我去看看那些抓回来的学子们。”
周羡颔首。
两人喊了人回来看顾着江魁,等人醒了再来告知他们,然后就去了关押俘虏的客舍。
这些学子个个都吓得面无人色,还有人身上染着血色,惶惶不安地抱成团。
看押的人见到大当家等人,纷纷拱手行礼,“大当家,三当家。”
“开门。”周羡说道。
待得打开门,就看到这群犹如待宰羔羊的学子们,有些昨夜被吓破胆,现在连头都不敢抬,但也有骨气铮铮的,哪怕两股战战,依旧抬头挺胸。
“你们,你们这些土匪,到底想干什么?识趣的,劝你们速速放我们下山,不然……”
“不然你待如何?”周羡也不惯着他们,摁着腰间的佩刀,冷笑一声。“都是阶下囚了,还能耍什么手段?”
他这一回怼,霎时他们又都把话咽了回去,神色颓然。
是啊,他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还能将这些蔑视律法的土匪如何?
一时间,不由悲从中来。
“那你们想如何?想杀了我们吗?还是想要赎金?”其中一个穿着得体的学子问道,“我家中贫困,这身体面的衣裳,还是我亲眷借给我出行穿的。”
“若是要钱,你们恐怕要失望了。我只求你们杀我之后,剥了我的衣裳,替我送回家中。”
说着,他就视死如归的抬头。
一个人的气势就带动了其他人,又有人跟着说:“我家只是庄户人家,付不起太高昂的价码。我还是家中独子,上头一个姐姐才出嫁,还有个妹妹等我归家定亲……若是我没了,今后我姐妹定是要被人欺辱的,还有我父母……”
他说着,不由默默垂泪,“怎生就偏要将我掳来!早知如何,我宁愿不考这乡试,也好过走这黄泉路,也免得让我爹娘白发人送黑发人。”
他这话一出,就引得其他人也纷纷垂泪。
一时间,房间里都甚是戚戚然。
大当家咳嗽了一声,他虽高大,但面有病容,故而比起气焰凛然的周羡来,显得更加和善些。
他温声道:“各位秀才公莫要伤感,此次的事情,其实也是一场误会。”
“我知道你们赶着奔赴考场,本也无意留你们。奈何寨子中出了些变故……各位别担心,我不想要你们家中送赎金,也自会送你们下山。”
“你真的会送我们走?不要我们的钱或者命?”有人好奇道。
“我们黑山又不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如何就要你们命了!你们且安心待着,等我们知会了下头的官兵,就送各位离开。”大当家语气温良道。
“为何现在不让我们走?”
大当家笑了笑,并不答话。
旁边有人拉了拉问话那人的衣袖,看向大当家,试探道,“那何时我们能走?您应当也知晓,我们前去幽州赴考,甚是着急。寒窗苦读十余载,只待今朝了,还请寨主谅解。”
“我明白的。”大当家弯了弯眉眼,“我此次来,是想问各位要几样东西!”
这些人面面相觑。
“什么东西?”
“能证明各位身份的东西。”
待得收拢了这些人的身贴,大当家就命人送去给山下的官兵。
周羡蹙眉,“您是想跟他们交易?恐怕没那么简单吧!而且,放他们走,我们后头就没有筹码了,恐怕朝廷更不会放过我们了。”
“不管我们放不放,这次动静这般大,朝廷都得有动作的。”顿了顿,大当家叹气,“你也莫怪老二,咱们山寨盘踞黑山这么多年,早已是朝廷心中的毒瘤,早晚也要有这一日的。”
“现在不过是提前了些。”
“而且,我们扣着这些人质又如何?不过是让朝廷愈发憎恶我们。倒不如卖个好,双方交换了人质,回头等兄弟们归来,再从长计议。”
“您觉得那些官兵们肯这样轻易的交易吗?我们手里的人可比他们少多了。”周羡怀疑。
“会的。”大当家笃定道,“我们人少,但比他们手里的人更有用。”
“他们这些官兵本身的目的就是护送考生去幽州,现在已是失职在先。他们当务之急,定然是将这个问题解决,而不是报复。”
“只要先把眼前的危机过了,后面咱们也有更多的时间去商议了。至少,信件也该回来了!”
周羡抿了抿唇,默默颔首,“是。”
大当家顿了顿,又忍不住喃喃道,“不过,你二哥虽冲动,却也不至于闯这般大的祸。这件事,有些奇怪。”
“您莫非是觉得有人怂恿二哥?”周羡不解。“二哥素来胆大包天,应该不至于吧?”
大当家偏头想了想,目光看到不远处被锁在屋内的李芳菲,她正从窗口探头探脑,见到他们连忙又缩了回去,甚是惊慌的模样。
大当家笑了笑,“或许,我们可以去问问那位李姑娘。”
周羡撇嘴,跟在他身后,朝着不远处的厢房走去。
李芳菲看到进来的两人,脖子缩得愈发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