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媚儿长得貌美娇柔,故而花名取的娇媚,兼之她良家时姓乔,便取谐音此名。
从垂髫黄口之年被卖入勾栏章台,到豆蔻年华竞争女楼花魁之名,再到而今早过花信年华,得了这花柳症。
她也从炙手可热到人人唾弃,更是尝尽了世间冷暖。
她取出积攒的全部积蓄,一路求医,从开始的期待到后来的麻木,人人都视她如虎,避之唯恐不及。
现在却有一个不惧怕她的人对她说:你还是病了。
这一瞬间,几乎所有的委屈都翻涌上了心头,汇聚成水色从眼眶汹涌而出。
“……你——”姜映梨愣了愣,想起胡掌柜的态度,刹那间就明白了她的心情。
她取出一块帕子,递过去,“擦擦吧!”
乔媚儿犹豫了下,伸手接了过来,“……谢谢。你、你不骂我不检点吗?”
自她病了后,不但是男子对她避如蛇蝎,就是女子亦是如是,甚至还有些好事者觉得她是活该,从前抢了旁人的丈夫,就是报应。
“我是大夫,只管治病救人。”姜映梨低头把药依次放入纸包里分装,顿了顿,继续道,“而且,你这只是工作后遗症。又不是谁天生就犯贱,愿意糟践自己。”
就如办公族会有腰椎盘突出等问题,从事特殊行业的女性也会有,且还很致命。
她看出乔媚儿的强烈求生欲,却又因花柳病的特性,被人驱逐,不得救助。
这世道女子不易,若非逼不得已,谁愿意去干这种行当。
而且,乔媚儿这都算不得是工作,连基本保证都没有,只是卖命被吸血而已。
正因同为女性,明白求生艰难,她才想在能力范围内,伸手拉人一把。
就当积德求心安。
乔媚儿听着,眼泪愈发凶了。
是啊,谁天生奴颜媚骨,千人枕万人骑!
但凡有选择,她就是去吃糠咽菜,也不进那劳什子的吃人女楼!
“从没人跟我说过这些话……姑娘,不,大夫,谢谢你,真的非常谢谢你!”
这回,乔媚儿是诚心诚意地跪在地上,砰砰的给姜映梨磕头。
姜映梨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连忙避开,无语至极:“好了,快起来。你们这些人怎么动不动就喜欢下跪磕头,我还活着好好儿呢!”
“不过,就算你磕头,医药费可是半个子儿都不能少的。”
乔媚儿抹了抹脸,破涕为笑,“自然。您要多少银子都应当的!”
能活下来,她已是万分感激。
当下她就开始掏身上的荷包,全部都塞去姜映梨手中,忐忑道:“不知这些可够?”
姜映梨觑了她一眼,伸手捏了捏厚厚的荷包,既有纸张又有碎银子。
两指深入,她拉出一叠银票,都是十两的银票,足足有八张。
她只抽了两张,就把余下的还回去,“这些就足够了。之后五日里,每天巳时三刻来此,我给你换药。其他的你可以在家中自己涂,吃的药也别落下。”
她还有严重的妇科类疾病,姜映梨打算给她顺手一道儿治了。
乔媚儿连连应是。
她惊愕的是,没想到姜映梨收费竟这般可靠,心中颇为感激之时,也觉得她仁心厚道。
至于怀疑她年轻医术不高……完全没有!
此刻的姜映梨在她眼里,是全然闪闪发光的。
送走了乔媚儿,胡掌柜连忙叫药童端来艾草水,让她擦拭清洗,又让药童去换掉被褥被套,再重新给铺子熏熏艾草。
姜映梨见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拍了拍脑袋。
“我应当问她住哪里。下次直接去她家的住处上药更妥当。”
总比借用胡掌柜的地方,她来一次,就大消毒一回强。
主要是容易耽搁胡掌柜的生意。
胡掌柜闻言,忍不住蹙眉劝道:“阿梨姑娘,我知道你素来心善仁义,但也得分人啊!那姑娘一瞧就不是正经出身的,你跟她打交道,仔细惹上麻烦,坏了名声。”
姜映梨凝眉,“我跟她不过是大夫和病患,银货两讫的关系。”
“再说了,难道她是自己想这般出身的?明明是世道吃人,男子寻欢,却需她们女子来承担这恶名恶果!末了,人家想自救,还得遭人唾弃。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说着,她以一种奇异的眼光打量着胡掌柜。
胡掌柜一噎,浑身一个机灵,立刻表明清白:“我没有,我绝对没做过这些!”
他跟夫人青梅竹马,恩爱多年,又是学医出家,自是更注重这方面的安全。
“我,我就是……”他声音小了下来,“这到底不是体面事!且这些窑子里牵扯颇多,你救得了这个,难道还能救得了别个?”
“我没那么大的能力,也没想救那么多人。只是她在我面前,我伸了把手而已!”姜映梨淡淡道:“罢了,不提她了。我此次来,是想跟你说件事。”
“我买了个铺子,想用来开药铺……”
胡掌柜脑袋骤然嗡嗡作响,急忙道:“阿梨姑娘是想来跟我拆伙?”
虽然他早知道,像是姜映梨这样的能力卓绝之人,绝不会久居于人下。
可连半年都没有,两人堪堪联手,打出了医馆的名声,姜映梨就想单干,对他而言实是个噩耗!
姜映梨:“……我没想拆伙。”
她目前的人设还是个药童,还需要跟胡掌柜捆绑,等候后期出师,才能独当一面。
不然,容易遭人怀疑。
“诶?”胡掌柜正难过,闻言,他瞪圆了眼,“那,那你找我……”
“我是想问问你,可有相熟的药材商介绍?我想要的药材不是非要上等,中下等亦可,主要是齐全且价廉。我自己就五亩田地,已是种了白术等物,但也没那么快能收成。”
“所以前期需要从外面进货。”
胡掌柜松了口气,说到这个,他顿时就滔滔不绝。
“我有几个相熟的药商。刚巧,过几日我要进货一批发散风寒的药材,届时给你引荐下。他手里的药材还算是全乎,要是想要些中下等的药材,也可以提前跟他讲。”
“不过,我不建议新店铺没打出名号时,就用中下等的药材,虽然利润上会更可观。但看病就如吃食一般,是能感受到好赖的,这样时间长了,难免会落得个滥竽充数的名头。”
“而且也容易被同行排挤。”
他是真心实意建议的。
姜映梨颔首:“我明白。那些官宦奢贵之家,基本都养了府医,亦或者是有相熟的大夫,可靠的医馆。”
“而我想面对的群体并不是他们。我既是用中下等药材,自是要打低价。”
而且,她想走高端客户群体,有胡掌柜这个招揽生意的活招牌就够了。
胡掌柜把她的话在脑子转了一圈,再联想起她方才对乔媚儿的怜惜,顿时肃然生敬。
“阿梨姑娘是想帮帮那些买不上药的人家?”
“我也是收钱卖药,只是薄利多销,用不上帮这个字。”
闻言,胡掌柜深深地望着她,仿佛重新认识了她一般,蓦地朝着她深深拱手一礼,“阿梨姑娘大义。我自当为姑娘寻来可靠的药商,你且放心。”
从前他跟姜映梨数次打交道,虽觉她颇有原则,从不肯轻易打破。
但她从不敝帚自珍,只要能学愿学,她就愿倾囊相授,是难得心胸开阔之人。
如今她还能低头伸手帮一帮更困难的群体,这是比那些官宦富商偶尔的施粥还要珍贵。
胡掌柜平生佩服的人很少,姜映梨就算其中之一。
得了胡掌柜的承诺,姜映梨也没多留,背着小背篓就离开了。
她没立刻去镇口等村里牛车,而是绕路去了糕点铺子,买了一盒云片糕和一盒金叶酥,用细绳捆成一打,再慢悠悠去集合。
她原本以为李玉珠两人已经离开,没成想两人还站在镇子口,见到她,李雨溪连忙冲过来。
“表嫂,你忙完了?牛车还要等会儿才走,光坐着太冷,来喝点茶汤暖暖身子。”
镇子口有好几辆牛车,都是来往下头村落的,但牛车不是立刻就走,而是要等载满人才会走。
但冬日里太冷,就催生出新的产业,就有脑子灵泛的在此支起茶水摊子。
茶叶都是粗糙的叶子茶,用热灶煮开,却也颇为清香,一文钱一碗,基本都是能喝得起的。
李雨溪刚跟李玉珠分了一碗茶,才感觉冻僵的身体舒展开,现在看姜映梨脸颊红扑扑的,便又去要了一碗热茶来。
她是一片好意,但姜映梨看着那粗瓷大碗里飘着的茶叶,以及碗沿都没清洗干净的痕迹,实在是下不去口。
她笑了笑,推拒道:“……不用了,我不渴。”
她虽没有严重洁癖,但因为职业关系,也是对卫生颇有要求的人。
李雨溪愣了愣,“嫂子,你不冷吗?不然,你捧在手里,很快身体也能暖起来。我和姑姑都喝过了,已经喝不下了。”
姜映梨的确指尖冻僵了,当即也就从善如流。
毕竟也花了钱的,总得物超所值。
李雨溪扭头,对上李玉珠鼓励的视线,舔了舔唇角,从衣襟掏出那支被手帕包得严严实实的绒花簪,轻轻道:“嫂子,这是我送你的礼物。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姜映梨觑见毛茸茸的桃白簪子,打尖传花上同色琉璃珠,再以透亮翡翠叶围拢成团,就成了一朵以假乱真的花儿。
“绒花簪?这是桃花?”
李雨溪惊讶,“嫂子你见过这簪子啊?那掌柜还说这簪子是才从京都流行的,他费了好大功夫才运来的,是独一家的呢!”
抱怨了两句,她恍然回神,脸颊微红道,“是,是桃花簪。本来是选梨花的,但绒花多数都是艳色的,这是里头难得雅致的。嫂子要是不喜欢,可以再去换别的色的……”
姜映梨笑了笑,“不用了,我很喜欢。马上开春了,正巧是桃花烂漫枝头的时候,戴上这桃花簪,刚好应景儿。谢谢你,小溪,你费心了,下次别这样破费。”
她避开了前面那个问题。
绒花簪她从前还去手工作坊尝试过呢!
李雨溪闻言,心口的大石终于落下了,羞赧地挠了挠脸颊,“嫂子喜欢就好。我,我就是想谢谢嫂子!”
不比李芳菲对姜映梨的敌视,跟她相处的几回里,李雨溪感觉很好,再加上这回,姜映梨在她心中的地位自是一再拔高。
她希望姜映梨能喜欢,能开心。
等到人差不多了,大家纷纷上了牛车,呼哧呼哧地回了村。
融雪时的冷意是钻心刺骨的,等到回到家时,天边已现暮色。
姜映梨揉了揉冻得冰冷的脸颊,推开了篱笆门。
宁老太太听到动静,负手站在门口,“回来了。”
她的视线直往姜映梨手上提着的糕点上飘,伸手想接,“我替你拿。”
“晚些再分。现在可不能吃,马上就吃完饭了。”姜映梨觑着她,还是主动交到她手里,四处张望,“旺……小榆呢?”
“在厨房里做晚膳。”宁老太太头也不抬地开始偷摸拆糕点纸。
姜映梨丢下小背篓在门口,就大跨步进了厨房。
李雨溪从没见过宁老太太,但也听自家长辈提过这位跟姑姑义结金兰的老太太,听说是位苦命人。
但现在看来,对方气质高华,姿态明明懒散,却总是说不出的莫名好看,跟她娘和奶奶她们都全然不同。
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此时只顺着脆生生喊了声:“宁姑姑。”
宁老太太一怔,抬头望来,神色恍惚又复杂。
她好久没听过这个称呼了!
“跟阿梨那丫头一样,喊我宁姨或者宁姨婆都行。”
之前姜映梨看她病重苍老,就喊得是姨婆,后来得知她还未年逾半百,就开始偷懒喊宁姨了。
李雨溪:“宁姨。”
李玉珠连忙介绍道:“这是我娘家大哥的女儿,来家里住段时日。”
虽然宁老太太也是借住,但在他们看来,她也是家里的一份子,自然要解释一二。
宁老太太无可无不可地点头,“进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