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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死别(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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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灯花出现在禁闭室门口,有玉没有意外。在她之前,昌喜就来告知了他最坏的结果。

昌喜对有玉说,我对不起你,当初我没有把事情想周全,没有保护好你,落到这个地步!有玉说,是我为自己的家事所误,我不会怪你的,你现在必须与巡视员的意见保持一致,再扛下去你自己也会受到处分,所有的事就让我来扛了吧。昌喜说,没想到苏维埃政府还会出冤案,我不甘心啊!

有玉安慰他说,这次毕竟是我擅自到白区去,违反了规定,现在白区红区相邻,情况复杂,你自己也要小心一些,干部各有各的思想和看法,就怕有个别人要加害你,会遇到许多意料不到的事情!我们的苏维埃政权是好的,但人心却是复杂的!

有玉停了停,说,我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还有一件事情放不下。昌喜问,是灯花一家吗?有玉说,不是,是陈家瑶的后代!去年春耕时分,我们一起到武阳参加“春耕模范”授旗大会,我们见到了老书记赖昌祚同志,你还得吧?昌喜点了点头。

那天,三个白鹭镇的老乡相聚在武阳店前街。几碗水酒过后,赖昌祚聊开了。他说,我受中央指派进驻武阳,把春耕的情况中央首长汇报,引起他的高度重视,才有这个授旗大会。听他说到中央首长,有玉和昌喜都非常兴奋,这是他们此行徒步到武阳的最大收获之一。有玉说,你快说说,首长是怎么说的?

赖昌祚说,我们的首长,可真是一国之主!他说,我们中国是农业国家,历朝历代的君王都重视农业,而且要躬耕劝农,还规定“天子三推,三公五推,卿诸侯九推”,我们苏维埃的干部,也要全部下地,为乡亲们鼓劲!

昌喜说,这是自然,我们有玉就是耕田队长!赖昌祚对有玉举去赞赏的目光,接着说,首长也亲自下地,你们不知道吧?他跟乡亲们举行过一次比赛,他还得第一呢!

看到两个老乡不相信,他又细细讲了起来。昌喜感叹说,红军来了,家家分田分地,乡亲们种地的积极性可真是高啊!以前,地主管着田地,从来不下地,只顾收粮!这些土豪劣绅,就该打倒!

那天晚上,有玉和昌喜跟赖昌祚汇报了白鹭镇的工作,说起了区里遇到的一个争议,那就是如何处理陈炽后代。

陈炽,白鹭镇的乡亲都叫他陈家瑶。自陈炽一九零三年归葬梅江后,留下众多传说,大都是读书人的励志故事。陈炽的弟弟陈焘后来成了省议员,儿子和孙子当上白鹭镇的乡长、区长。红军一来,他们就逃到南昌去了。他们老家横背“天马山庄”的田地,也被苏维埃政府分了。

陈焘的孙子陈英玉以木匠为业,所以没有逃走。远仁时时提出,英玉是地主阶级,要抓起来处决,但有玉和昌喜一直反对,说他是个老实的木匠,不能执行“过左”的政策。

赖昌祚听了,也表示反对。他知道横背陈家,虽说是国民党,但并不会作威作福,那陈英铃更是个劳动阶级,妻子也是自食其力,在小镇摆摊卖油糕。赖昌祚说,苏维埃里总是会混进些以公报私的干部,我看是陈英玉家婆娘一定是得罪了远仁!

在禁闭室,听有玉说起这些往事,昌喜更是伤感!有玉说,这远仁迟早会对陈英铃一家下手,你要尽力保护他们!昌喜感叹说,你自身难保,还想着这事,真是大仁大义之人啊!

有玉说,我是不想看到梅江边多一个像我一样的冤死鬼!昌喜无语,陪着有玉坐了很久,手上的烟蒂明了又灭。

良久,昌喜叹了一声,说,这闹革命怎么就不比打铁,能按自己的心意,要打成什么就是什么呢!接着,他又满脸内疚地说,事情不可挽回,你有什么想办的事,就好好说说吧!

有玉想到了大嫂和侄子。有玉知道罪名已经坐实,就说,想和大嫂见上一面,请你叫她下来一趟吧。

从河村到小镇的道路,灯花感觉非常漫长。得知有玉面临绝境之后,灯花想立即去禁闭室看有玉。昌喜说,按规定不能,要等到判断下来之后,才能作临终之别。这一天终于来了。灯花整理了一些食物,拖着沉重的步子,再次踏上了去往小镇的道路。

沿江而下,从河村到了蓼溪,过了浮桥,灯花就踏上了南北街。小镇还是那样,一片喜气洋洋。熟悉的居民看到灯花脸色不好,问,灯花婶,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得看医生哪!灯花摇摇头,却无力应答。

青楼烟馆早就改成了手工作坊,里头聚着一帮人忙碌热闹。灯花在街巷里走着,小脚像是一只梭子,道路就是根根麻线。只是她没想到,织来织去还是织成了一片乱麻。过了集镇,灯花直奔区苏祠堂。

这祠堂曾经是灯花的希望,但现在却带来阴云。灯花看着那几棵高大的樟树,沧桑挺拔。在樟树的眼里,这苏维埃与乡公所有多大的区别啊。自从有财走后,灯花就和有玉就相依为命。十余年来,他一心在家保护寡妇孤儿,经历着许多难以预料的风波,终于迎来了新政府,但乌云散了还有乌云!

灯花刚刚走进禁闭室的木门,有玉就看到了。他说,大嫂,对不起你了,我给我们家庭抹黑了!我对不起大哥!灯花双眼一红,理了理头发,缓缓地说,这都是命啊!说罢就嘤嘤地哭了起来。

有玉拍着灯花的肩膀着,说,不要哭,这是命,我们拗不过!

灯花说,这十多年来,有多少人叫我改嫁,我也不是没有想过。两个孩子那么小,我想带着他们找个人家,那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就像当年你们范家的先祖仲淹公。

有玉知道,是大哥跟灯花讲过先祖的传说。有玉也听过,说范仲淹的母亲守寡之后改嫁朱家,直到仲淹六岁才告知儿子真相,从此仲淹复姓为范,发奋读书,终于考上进士,当上宰相。

灯花说,但我知道仲淹公的母亲是遇到了好人家,但我担心自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我一次次克夫,怎么会有好运气呢?要是改嫁了,这两个孩子受到亏待,流落人间,我怎么对得起他们父亲!

对于灯花的决定,敦煌一直充满疑惑。他受到的教育中,贞节坊一直是受到攻击的封建余毒,每每看到鲁迅大加鞭挞他越加困惑,因为他的家庭中,灯花就是自发守寡的先祖,完全配得上“贞节坊”的美誉。如果说贞节坊不好,那灯花如果改嫁,他们的家族将是另一个样子。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敦煌总是感叹说。但薪火意见不同。她对父亲说,改嫁也是一次婚姻,婚姻就是运气,就是寻找新的可能,必然包括好的和坏的!独身主义,就是避开这些可能!

但灯花坚心守寡,其实面前有一个好的可能,那就是有玉!有玉表示会一心保护两个大哥的孩子。这样,灯花不想像仲淹公的母亲一样,再尝试另一种可能。对于灯花,活着的意义已经不是个人的幸福,孩子就是她的全家!

灯花和有玉,两个人一条心。有玉在家保护寡妇孤儿,经历着许多难以预料的风波,终于迎来了穷人自己的新政府,仿佛乌云散去见到天日。本来他可以透口气了,没想到却不能继续保护下去了!这一切虽然事发有因,但主要还是他自己过于顾念亲情,担心弟弟三十块光洋白丢了会想不开。

灯花站在有玉面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知道哭泣。有玉安慰我说,不要伤心,现在两个侄子都大起来了,我也可以放心走了,倒是大嫂自己要注重身体,今后还要教导两个孩子。你看,你都满头白发了。

其实,自从有财走后,灯花的头发就白了一半。为养活两个孩子,她压住了内心的愁苦,安心跟着河村的乡亲学会了拉苎麻、纺线。梅江两岸都知道有一位小脚女人纺的线好,精致,周密,匀称。

一天到晚的忙碌和劳累,让她很少想她和有玉之间的事情,因为他们之间其实没有事情,有玉在,这个大嫂活得无比坚定。有玉围着这个家庭,在外打柴,种地,收粮,赶集,陀螺一样让自己不知停息。在有节奏的劳碌之中,岁月按着两人的预没有出现什么岔子,孩子长大了,家庭安稳了,倒是有玉的婚事让灯花放不下。

有玉的房间与灯花一墙之隔。成天的奔忙让他们的心麻木于无尽的苦累,回到房里基本上倒头便睡,但总有的时候无法入睡。

夏天的夜晚,灯花把在自己房子里关门洗澡。灯花拿起一把大瓢,从水缸里一勺接一勺地舀水,把木桶满了,提着水桶往房里去,木桶和小脚,晃晃悠悠,明显的头重脚轻,一个趔趄,水泼了一地。有玉有时看到了,就过来帮灯花提起木桶,放到房间里,迅速出来。

灯花紧闭了门窗,点起了一盏油灯,从床底下拉了一只大木盆地,木桶的水倒进去,木盆半满。灯花解了衣服,坐在木盆里洗着一身的汗味,一身的疲劳。这时,有玉在隔壁的床上听着水声,哗,哗哗,哗啦啦,眼前便出现了瀑布的样子,晶莹的水珠在光滑的皮肤上流动,青春的血液在皮肤下流动,空谷里绽放着一朵幽兰。

桌上的灯花也慢慢结了起来,仿佛由于看到了木盆上精致而美好的人体,忍不住春心荡漾,开始只是白玉枝头忽然挤出蓓蕾,金粟珠垂,不多久又变成半颗安榴,一枝秾杏,五色蔷薇,表演着人间四时的花事。一只蛾子像蝴蝶一样向花朵飞去,却撞在微小而炽热的光焰中,自取灭亡。

灯花用手掌掬着水花,往肩膀上撩去,把清凉布散到水面之上的一处处身体。这时,灯花听到隔墙传来床板的吱呀声,不多久,有玉的房门打开了,一阵脚步笃笃笃地往屋外走去。灯花知道,有玉辗转反侧之后选择了离开,到星空下纳凉去了。

冬天的晚上漫长,但更需要警惕,盗贼总是选择这个时候前来作案,因为人们容易疏忽和放松。为了防止盗贼光临,有玉干脆把牛关进了有银的房间,在墙上开了一个小洞,一根杉木穿过墙洞,一头拴着耕牛的嘴圈,一头攥在手里。有一天晚上,有玉睡得迷迷糊糊,感觉到手上的杉木越来越紧,惊醒了过来,他大喊一声,不怕死的盗贼,老子砍了你!

盗贼走了,有玉看到大嫂的房间亮起了灯,他犹豫了一下,敲了敲大嫂的门。门开了,灯花一脸惊吓地蜷缩在床上,两个孩子睡得非常香甜。有玉站了一会儿,说,盗贼走了。灯花嗯了一声。有玉觉得站着不好,留下也不好,就转身出了门。

从此以后,半夜有玉总会不时醒来,看看隔壁有没有灯火。透过门缝,看到灯花房里的灯半夜还亮着,被油灯放大的影子布满墙壁,有玉知道,灯花睡不着,在为孩子们和他衲着鞋底。

有玉想推门进去坐一坐,但又感觉整个村子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让他迈不开步子。有玉不敢跨界,在他面前有根伦理的红线,隐秘而粗壮。

事实上,村里人早就传言他和灯花是一家,理由媒婆找上门来,有玉总是拒绝,而灯花同样拒绝改嫁。人们揣测两人的心思。有玉自己有时也问自己,为什么拒绝得那么果断?是秀珠的原因,还是大哥的原因?

灯花对有玉说,你没有对不起大哥,对不起这个家庭。我知道你是冤枉的。一切都晚了,我只是想问你,我时常在夜晚听到你在门口的脚步声,但你为什么不进来呢?我以为你胆小的人,没料到却敢去白区!

有玉对灯花说,我,我,我不能对不起大哥!

灯花说,你留在家里帮着大哥照顾两个孩子,大哥不会怪你的啊!你是不是外面有人?有玉想起了秀珠,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不是。

灯花又问,那你是不是觉得会惹祸呢?你也相信了我是克夫命!

独依和薪火,当然不相信“克夫命”一说。敦煌也不相信。他们盘地魂时,就特意问神婆。

神婆说,灯花是火命,首婚的陈家是木命,遇火而亡;有财是水命,与火相克;而有玉是土命,遇火还是烧不成砖。是啊,其实灯花和有玉两人不可能在一起的,灯花也担心有财会遇到不测之事,让自己增添新的罪孽。但老天爷蒙了眼,两人是清清白白的,仍然遇上了不白之冤……

回到河村,灯花没有烧火做饭,捡狗默默地生火,让弟弟没有因此挨饿。那天晚上,灯火亮到天明。捡狗也时醒时睡,每次醒来都说,姆妈睡了吧!灯花叹着气,不应答也睡不着。一朵硕大的灯花压着了灯火,灯花也不去剔除,屋子里阴影庞大。

半夜时分,灯花听到有人敲门,以为是有玉回来了,高兴地迎了出去,却看到远仁。他进屋后,把一袋光洋放在桌面上,说,婶子,这回不是我不帮忙,我也不料到上头来的人这么极左,一点儿情面都不给。区里的干部一致反对通敌罪的判定,但就是争不过上面。

灯花愤怒地说,都是你和北斗起的事,你这个天杀的二流子,老天不会放过你的,你滚吧!远仁落荒而逃。

那晚,村子里非常安静,连狗都不叫一声。那种安静,让灯花想到有财去世的那天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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