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鹭古镇旧时称寨,小河环绕,三面临水,区苏维埃的对面,隔着小河是巍巍南山,仰华山孤峰突起,文人雅士喜欢来此登高赋诗,凑成“八景”流传于世,山顶上有座了望的哨楼,可以观察四周的军情。
一大早,昌喜就和世玉一起登上哨楼,检查岗哨的情况。查岗本是轮着的,但昌喜决定和世玉一起上山,与世玉单独沟通,以免旁人搅和,影响决策。下山时,放眼四望,晓风吹雾如行云流水,梅江东来滚滚流过小镇。
世玉想起一位乡贤的诗,不觉诵出声来:“扶桑低偃日初温,烟树人家三两村。万户云霞新栋宇,百年营寨志乾坤,林喧鸟雀三分曙,帘卷湖山一抹浑。何事辋川新绘画,绿阴花下又桃源。”世玉比昌喜有文化,这是昌喜支持他当区长的原因。
听到世玉诗情大发,昌喜说,恐怕这白鹭镇算不得桃源吧,我记得你说起过谢赖两姓百年来争斗不停的。世玉说,是的,小镇与蓼溪隔着条小河,谢赖两姓隔江而居,互不来往,苏维埃政府起来了,两姓人家才缓和了矛盾,一起共事议事了。
昌喜说,你这话说得好,有了革命事业的共同目标,什么矛盾都得化解。当然,革命事业又会带来新的矛盾、新的分歧。有玉的事,我们有分歧是正常的,但我们必须把握底线,要看到过去和未来。
世玉知道,昌喜是话有所指。就在昨天的会议上,如何认定有玉的行为,苏维埃内部斗争很大。有玉是昌喜答应去白区的,有玉也按照区长的指示,认真了解还乡团的猖狂情况,并带回了一批白区的棉花和食盐。但远仁一口认定,据群众何北斗举报,有玉是跟有银一起过白区的,是把猪肉挑给白区的敌人吃,这是通匪大罪。
昌喜说,有玉挑猪肉是一个掩护,事先跟区里作了汇报,只是当时同志们在外头工作,其他同志在外办事,正好有玉说要为亲人挑猪肉,来不及召开会议讨论决定,我就临时作主同意了。
远仁说,现在是非常时期,白军眼看就要打到我们小镇,过白区不是小事,必须民主讨论,革命斗争这么严峻,敌我斗争这么复杂,怎么能够随意决定呢?谁同意他去也要承担领导责任!
世玉接着说,这件事看来要高度重视,一家兄弟一人在白区一人在红区,不能轻易判断是不是互相串通一起,我们的干部是不是策反和收买的对象。我们要深刻了解有玉过白区的背景,如果必要就上报给县苏,请求指导。
昌喜看到事情受到远仁操纵往坏处滑,虽然想一心挽救,但孤掌难鸣。
世玉又说,听听裁判部长的意见吧。裁判部长拿出裁判条例,念了起来:“第四章惩办反革命条例,第19条,为白区反动派做侦探者严办……第32条,私运粮物到白色区域者严办……”
世玉顺着条例说,听县苏的同志说,临时中央政府正在打击投机分子,处理了一批混进苏维埃队伍的腐败分子,我认为处理有玉的事件,正是树立形象的机会,在符合政策条例的前提下,我们必须从严处理。
昌喜说,顾念亲情,顾念家庭,这是有玉的弱点,这些弱点在我看来并不是问题,革命干部为公家工作,实际是为群众服务,亲情家庭也是群众的一部分,只要是合理的范围和举动。何况,这是一起公务行为。
远仁却继续在会上煽风点火,说,谁知道有银是什么身份?谁能认定这不是敌人一起有预计的策反活动?我们白鹭与黄石与紧紧相邻,白区与红区针锋相对的,没有那么温馨的亲情可讲,我们必须找出后面的根源来,防止敌人内外联合,进攻我们白鹭镇!
世玉趁热打铁,说,昌喜擅自决定让干部过白区,也要承担领导责任,也一起报告给县苏,请求上面处理!
昌喜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他甚至有些自责,当初没有想得更周全,以免招来这样严重的后果。会议没有作出最后的决定,昌喜建议要作进一步调查。晚上,昌喜翻来复去睡不着,思考挽救有玉的关键,到底是调查重要,还是争取世玉的宽容重要。
这件事情上,看来世玉针对的不是有玉,而是自己。看来两人需要一次更加坦诚的交流。在查哨口的路上,世玉对昌喜的话头心知肚明,但故意含糊地说,我们革命就是为了未来,摆脱过去不平等的旧社会。
昌喜说,世玉,你是本地人,你说说,有玉一家以前在白鹭镇是一个什么样子?古人尚且知道疑罪从无,我们不能无端猜测有玉就是通敌啊,哪怕他这次确实有些过错。
世玉说,我们得按政策办事。下山的道路弯曲蜿延。世玉似乎不愿意深谈,在前头迈开了大步。
昌喜紧追几步,说,世玉,我们共事以来,一直合作得非常好,白鹭的工作也开展得不错,当然这主要是你的功劳,你是当地人嘛,熟悉当地情况,很多事情都要靠你推动。我这个人嘛,有时候工作起来可能不留情面,因为我从小看不惯国民党政府那种作风,不知不觉就喜欢批评两句,其实我不是针对你,而是真心希望我们的政府与以前旧政府有所区别,让人民群众感受到新政府的好,这样就更坚定地支持我们。今后我们还要更加团结,目前那么多繁重的任务,光扩红就是一个难题。
世玉停了停步子,他想到了扩红任务,正是当前的难题,赖姓与谢姓两家目前又在为这事起了矛盾,谢氏族里有个老人似乎一直盯着,每天都来区里向世玉“汇报”扩红进度,其实就是汇报两姓参军的比例,老头一会儿为谢姓多了几位后生骄傲,一会儿指责世玉做事不公,想多为赖姓多留几条根脉。倒是那些小家小姓的人,踊跃参军没有废话。
昌喜见世玉有所触动,进一步说,我是一个打铁出生的人,没文化,做事粗糙,你是当过先生的人,肚里有文墨,知道的道理更深更远,我们的革命工作不容一点儿意气用事,其实稍有随心所欲,就容易导致工作局面难以打开,特别是我们这种红白交界的地方。就拿打铁做比方,什么时候拉风,什么时候起铁,什么时候下锤,什么时候淬火,都讲究火候,否则这件铁具就可能报废。
山路沿着坡势下走,世玉的语气也降了下来,说,你是经过革命斗争烽火的人,我一介书生,阅历不比你丰富,许多事情还是由你做主吧。
到了山脚下,世玉回家吃饭,而昌喜坐在小河边的柳树下,抽烟,想事情。过了一会儿,他起身磕了烟斗,朝关押有玉的地方走去。
这是谢氏宗祠旁边的厢房,临时变成了苏维埃的用房,厨房、住房,还有就是禁闭区。
一路上昌喜想,看来事情有了转机,现在关键是始作俑者,必须了解何远仁和北斗的情况。这事必须妥善处理好,如果事情闹大了,说不定自己也要跟着扯进去。事实上这几年肃反不断进行,瑞金甚至整个赣南,被错杀的同志又是何其多,所以不但是为有玉,也为自己,为白鹭镇的工作。
昌喜端了早饭,为有玉送去。
打开牢门,一股难闻的气味飘了过来。青砖砌就的墙体上,一扇小窗紧闭着,昌喜走过去打开,屋子猛地亮了起来,一匹阳光伸进窗里,像被拉直绷紧的绸布。昌喜看到有玉和衣卧在地铺上,地上的稻草被辗压得非常零乱,知道有玉没有睡好,说不定一早才刚刚入睡。昌喜上前为有玉掖了掖衣服,有玉惊醒过来,坐了起来。
昌喜与有玉坐在一起,又为有玉整理了一下衣服。有玉满脸倦容,头发蓬乱。昌喜说,你与远仁是不是闹了不共戴天的矛盾?为什么他总是想致你于死地?
有玉说,没有呀。对了,是不是何北斗告的密?远仁与北斗是同村同族,我和弟弟挑着猪肉经过蛇迳时,北斗想要点猪肉,结果我弟弟坚决不肯,说是这猪肉挑到黄石更值钱。
昌喜说,你们兄弟呀,可真不知道世道人心的复杂,怎么能够为了这一点小事树一个敌人呢?作为干部,无论是什么群众还是得搞好关系,这白区红区的情况多么复杂,多么敏感!
有玉说,是不是政府判定我通匪之罪了?!昌喜说,我孤掌难鸣,他们坚持把你的案子送到县苏,上面都是一些激进的人,我看这次是难逃一劫!有玉听到昌喜为难的神色,知道事情比想象的还要更坏。
有玉有些黯然。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是你派出去的人,那你会不会受到牵连呢?昌喜点了点头。有玉说,我挑回来的棉花和食盐,就是我公务的证明呀,怎么他们不相信呢?
昌喜说,昨天远仁押着你来的时候,并没有看到担子,在会上远仁也没有提起,估计是故意隐瞒了!我到时再去查访一下,或许事情会有转机。
有玉说,你得为我作主啊,这事由我弟弟有银牵扯而起,我过白区,可真的是想着为苏维埃做事才去的呀!
昌喜安慰说,世玉经过沟通,思想上有所松动,你把饭吃了,好好休息,红军走后形势非常严峻,我们还有好多工作要应对!我知道你是个好干部,红军离开前夕,上级要求征粮,下派的任务又急又重,你们乡任务完成得最好,区里组织干部大会,你作了典型发言,才完成任务!
有玉说,那是乡亲们信得过我,信得过苏维埃!那次接到任务后,我挨家挨户上门,大家念我是耕田队长,曾经帮他们家耕田种地,特别是红军家属,都说这粮谷是送给红军,就是给我们自己的亲人吃,亲人在部队当兵打仗,没粮食怎么打仗?一家子,我们乡苏就征了一百多担谷子!
昌喜说,有你带头,我们区那次突击征粮,完成了六千多担,我们的先进事迹,还上了《红色中华》。
有玉说,我知道,你还为我们念过这报纸,标题叫《长胜瑞金同时完成秋收借谷》,报纸上说我们区一个工作人员大会上就借到一百二十三担,后来把这个例子发扬到各乡去,鼓动干部以身作则来领导群众,结果该区七八天中就完成了六千余担。你说,这还是世玉报上去的材料呢。
说起这些往事,有玉越来越兴奋。他接过饭钵,扒拉了起来。昌喜走后,有玉又放下碗,紧扶着木门,看着昌喜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