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财在家里住了两个月,叫了个伙计一起去走船。风雨连绵,灯花送有财到了江边,看着船浮江上,洪水滔滔,心里不由想起《十送郎》的调子。
灯花对有财说,还记得半班吗?有财说,记得,我出门就是为了将来请得起半班!我要努力挣钱,建起大房子,像你父亲家一样的,灯彩想演就来演,半班想唱就来唱。
灯花说,不是说这个,我是说半班唱的内容,男角唱的。有财说,我不会唱,我只会听。灯花说,那不就是唱的今天的情形吗?两人相送,流水去来,都说戏里唱的是假的,没想到其实是真的。
有财说,我想起来了,是这样唱的:表妹里个送我,介支个九曲滩,滩水里个流去,介支个又流还。滩水里个都有,介支个回头意,人情里个还能,介支个比水淡?哎呀表妹妹,今冬里唔归,我就里个明春还……
灯花呆呆地看着有财。有财的戏文唱得非常别扭,但灯花却爱听。以后,这声音就要从家门消失,不知道何时才能回到身边。新婚有多少喜,新婚别就会有多少悲。这是人间没有办法的事情!
独依说,这也是婚姻带来的麻烦!独身主义者多么自由,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婚姻,就是凭空多了一个牵挂,一条绳子。
敦煌却说,你不是喜欢海子吗?他那首《新娘》,可是我最喜欢的诗篇!薪火说,我也喜欢,仅次于《活在这珍贵的人间》和《天鹅》,只是我不明白,海子写下这动人的世俗场景,自己却没有找到新娘!独依说,那《新娘》是写得好,但我感觉是海子的幻想。你们说,是不是这样?
敦煌说,我第一次看到这首《新娘》,就会想到灯花的故事,我觉得这不是幻想,而是人间真实的情景,你们听听——
故乡的小木屋、筷子、一缸清水
和以后许许多多日子
许许多多告别
被你照耀
今天
我什么也不说
让别人去说
让遥远的江上船夫去说
有一盏灯
是河流幽幽的眼睛
闪亮着
这盏灯今天睡在我的屋子里
过完了这个月,我们打开门
一些花开在高高的树上
一些果结在深深的地下
薪火说,这写的不就是灯花吗?独依说,怎么不是幻想,那是海子一九八四年写的,那时他恋爱了,但还没有新娘。
敦煌说,海子是懂得尘世的,如果他没有因为练气功弄坏了身子,肯定会活下来,就像他诗中说的,活在这珍贵的人间,再说他写过《四姐妹》,爱着人间一个又一个女子,肯定会走向婚姻!
独依说,问题是他没有婚姻,早早就离开了人间!“一些花开在高高的树上,一些果结在深深的地下”,我理解这就是他留下的伏笔。这不是赞同婚姻,而是无果的爱情,走向自我毁灭的爱情!
敦煌叹息说,如果海子有婚姻的底座托着,就可以避免悲剧!你看,灯花和有财,难舍难分,互相牵挂,就不会走向决绝之路!
确实如此,那天灯花呆呆地听着有财唱起半班的戏文,感觉地老天荒,而心有所依。良久,才听到有财说,你放心,我不要多久就会回来,不会像歌中唱的那样,我就明春还。
灯花说,我就要你早点回,顺风顺水,一路平安!说着,塞给有财一包东西。有财拿过去,沉沉的,就知道是什么。
有财跳上了货船,挥手说,我一定努力挣钱,你回去吧,我不在家,你也不要走多远,有什么活就问一下书苗大嫂,我叮嘱过她照应你的。
灯花说,放心吧,这两个月忙碌下来,我已经不再是千金小姐了,熟悉了各种家务,倒是你,长兄为父,你一定要去看望两个兄弟,劝他们安心挣钱,早点成家立业。
家里从此只留下灯花一个人。有财走后,果然有几个夜晚不得安宁。不时有人在窗外敲着,说,灯花,开个门,我给钱!说着把纸币递入进来。灯花把钱拿过来撕了,丢掉窗外,把门窗关得紧紧的,任凭外面怎么叫唤,都不理睬。
有一天,书苗婶约她一起去蓼溪看戏,说是一位老爷生了儿子,请来戏班子,演的是《秦香莲》。
这戏是灯花喜欢的剧目,讲陈世美上京城赶考去了,一直没有音讯,秦香莲一路乞讨盘缠去寻夫,最揪人的场景是哭乞。演员要下戏台来,端着个盘碗向观众要钱。演得好的,动人心的,自然能够多讨得一些,收入都归演员自己;演得不好,空着盘碗回到戏台的也有。
路上,书苗婶问灯花,你带了零钞吗?灯花摇摇头。婶子又说,这次戏班中演秦香莲的,是个爱财的旦角,不给点钱就是不走,时时盯住一个人久哭不走呢。灯花就说,那就不看了。书苗婶一把拉住,说,你注意动静躲避就是,那么多人看戏,哪能都给的呢!
晚上,那女演员果然如婶子所说,盯人追人。不少观众醒悟得早,一见秦香莲下戏台,就从戏台前溜到戏场边缘。有些人沉醉在剧情中的,抹着眼泪,或者忘了溜走,或者当真同情,演员到了跟前,摸摸口袋,才知道空着手来,于是陷入窘境,呼喊着亲朋的名字救急。
观众里有位女子抹着眼泪,演员于是向这位女子要钱,女子却不知道躲避,也不知道要投钱,只是呆呆地看着演员。这时,一位后生挤了过来,递给女子一把纸币,说,投钱吧,给演员一份奖赏的。
女子方才反应过来,投钱后仍然不走。演员看出来这是两心相印的一对,特意加唱了祝词:一刀剔了黄竹尾,情哥先行妹落尾,走路俩人共脚迹,前世姻缘对着哩……台下顿时热闹起来。
热闹中,灯花忘掉了叮嘱。等她明白过来要找机会走人,演员却到了面前。她窘迫地站在那里,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北斗挤进人群,递来一把纸币,说,晚上给你不要,现在要了吧!观众哄闹起来,演员把他们当作一对,接过钱币,说,祝你们白头偕老,美满幸福。
灯花抢过纸币,撕得粉碎,撒在人群里,说,这是二流子的臭钱!书苗婶挨了前来,伸手递给演员一张纸币,说,这是我家新过门的媳妇,大家多多包涵,多多关照!这才算解了围。此后,灯花一到晚上就早早关门,睡觉时身边总要放上一把菜刀。
转眼就是五年。灯花先后生了两个男孩。有财更加疼爱灯花了!但为了一家子的生活,有财只能继续在外头漂泊,在河流上飘泊。而灯花一个小脚女人,拉扯着两个孩子,受着别人没有受过的苦!
灯花百结,亮了又暗。漫漫长夜,灯花跟着何大婶学会了编织网线,把网线送到蓼溪渔村去叫卖。
渔村边是一片河滩,渔船星罗棋布,散在江面上。岸上的樟树林里渔网遍布,把蓼溪变成了蜘蛛国。灯花在编网的人群众中穿梭,叫卖着网线。跳上渔船去叫卖,灯花知道了水面的动荡。
灯花回到家里,常常在灯前织线,一边发愣,想想有财到了哪里,他们兄弟有没有消息。
有财的出门渐渐有了规律,半个月一趟,过了半个月,灯花就开始提心吊胆的日子。等待有财回家日子,她每天晚上都要研究灯花的形状。梅江人家都相信,灯花开,有客来。
有一次,灯花结得非常饱满。灯花预测,有财的归期到了!她把家里收拾了一番,备了些食物,要为有财接风洗尘。但是接连两天不见归人。灯花心里又罩着阴影,胡思乱想。她点起了香,开始祈祷。
两天后,有财终于回来了,才知道有财遇了些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