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花被一阵鞭炮声吵醒的时候,阳光已从木窗的缝隙里挤了进来,与床栏上那对龙凤互相鼓舞,生机勃勃。
灯花看了看身边,有财还在呼呼大睡,口角凝了一洼涎水,像窗外柴草垛上的霜花。灯花感觉到下体有些微微发疼,看到被子一角染出的枫叶图案,那是昨晚未曾抹净的血痕。
灯花起来穿戴好衣服,呵着热气暖了暖手,走到隔壁的一个厅子里。她看了看乌黑的土灶,想,这就是以后劳碌的地盘了。揭开锅盖,发现里头是三四只光着身子的鸡,仿佛穷人在寒风中挨挤在一起,睡得非常香甜。一层白色的油腻盖在上头,正好像一床棉被。灯花找了一只木盆,把鸡从铁锅里拎出来。
但是,灯花不知道锅里的汤水,是留着吃还是泼掉。
在娘家,灯花虽然做家务,但毕竟各家的习惯不一样。来到河村,灯花离开了熟悉的环境,习惯也得重新适应,否则会闹起不快。不能什么都由着自己来。走出舒适圈,这是婚姻生活的第一项挑战。敦煌再次露出说教的面孔。
灯花拨弄着锅灶,不知道如何处理锅里的汤水。她不想叫醒有财。他忙碌了一天,睡得正香。这时,吱呀一声门开了,却是有玉。有玉住在隔壁。
有玉诧异地打着招呼:嫂子,这么早起来?你刚进家门,不熟悉家里的东西,还是先回房里待着吧!灯花说,迟早要熟悉的,你在一边指点吧。
有玉说,以前我们都是光棍,走船的走船,帮工的帮工,过年过节也不一定想着回家,合着了就在一起吃顿饭。这个灶头很少这么热闹红火了。梅江人家,忙什么都跟着风俗转。今天是大年三十,我们这里过斋年,今天晚上起,到正月初三早上,要连续吃上三天素,这是先祖对神明应下的诺。今天最主要的家务,就是把门窗灶台弄干净,把桌椅、锅盖、案板、碗筷都擦洗一遍。
灯花指了指木盆里的几只鸡说,这怎么办呢?
有玉说,只能先放到房间角落了,天气冷,留到初三没有问题。这锅鸡汤早上和中午弄来吃掉!说完,有玉就下了门板,搬到村场前的池塘里浸洗。一股冷风吹进了家里,灯花不由得战栗了一下。
灯花明白,她能忙碌的家务非常有限。她摸到灶台前,抓起一把柴草塞进灶膛,摸到火柴点燃了,不久铁锅里散发出袅娜清白的雾气。
灯花正在忙碌,门吱呀一声响了,有财推门出来,抖着衣服,抹着嘴角,一边抱怨说,不多睡一会儿?这么早起来忙活!
灯花说,有玉比你早起!有财说,我以前也不睡懒觉,现在不一样嘛!灯花看懂了有财眼睛里的内容,笑了笑说,那赶紧干活,要有个当兄长的样子。
有财看到木盆里的鸡,说,我送一只到书苗家里,那是我们家恩人,也是我们的媒人啊。
有财从书苗家里回来,端着一盆炸好的豆干,一碗白花花的麻糍,说是何大婶非得回个礼,看到有财家里没准备年夜饭,就张罗了一些。灯花说,你在村里有这样的人情,我今后就能过好日子了!
灯花和有财对视了一眼。属于他们的全新日子就在一年的最后一天开始了,内容自然是忙碌和快乐。
有财看到铁锅里热气腾腾,知道烧好了洗东西的热水,从房间的床底下取出一只大浴盆,往木盆里丢进了小桶谷糠,刨削了几块油茶饼,用热水冲泡,木盆里顿时一片白花花的景象。
有财把灶台上的木器炊具一一丢进木盆,对灯花说,你就在家里擦洗,我端到池塘里冲泡第二遍,做这些事要耐心一些诚心一些,这是对先祖的感念呢!有财端着几只圆圆的大小不一的锅盖,走向村场前的池塘。
池塘边堆满了大大小小的器物。有财转身往另一口池塘走去。书苗从江边回来,说是到江边看看,检查木船有没有进盗贼。有财说,这过大年的,盗贼也该回家了吧!书苗说,不一定,北斗有一回就是过年时被抓住的呢!
书苗看到有财手里的锅盖,问,还得自己动手?有财点了点头。书苗说,哎,请人为你说媒,结果找了个小脚女子,家务活没少要你自己做了,你后悔没有?
有财说,怎么会呢?自己忙碌惯了,不会在意她家务活能做多少的,只是怕累着她呢,人家可是大户人家出身!书苗点点头说,你这样看事情就好!那得赶紧“耕地播种”啊!
书苗走后,有财把锅盖丢进池塘里。正要起身回家,这时北斗神出鬼没地凑了前来,冲有财说,没想到你比我先娶上媳妇,而且还有几分姿色,你是老牛还吃上嫩草!我昨晚在你家听房,听你们在嘀咕大呀小呀的,你是猴急着想看人家奶子吧?
有财把手上的水泡往北斗脸上一洒,不正经!北斗机灵地跳了开去,得意地大笑起来,嘴里接着哼起了曲调:喇叭吹得直打响,一辆花轿放厅堂,一半喜来一半忧,黄花闺女进洞房……
忙碌的时光总是走得很快。太阳朝西山坠落,光影从窗棂上迅速消逝。这光阴一去就是一天,也是一年。灯花记起了在娘家过年的情景。这个时候,厨娘已张罗好了丰富的年夜饭,但孩子们一直赖在房间里不肯出来。她们拖出木盆躲在房间里洗澡,然后催着母亲把新衣服拿出来试穿,比画着,看谁的好看。年啊就仿佛是隆重的盛会,是华丽的舞台,等着老老少少登台,而人们却还在幕后化妆,那年就在门口等着他们出去……
灯花胡想之时,突然听到一声,“该做饭了!”
有财抱着一大摞木器走进屋。灯花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是单纯说时辰,还是提醒她该做饭。他看着灯花眼角的泪花,说,想娘家了吗?灯花抹了抹眼睛,点了点头,对有财说,你去收拾东西吧,我来做饭,我十岁那年就跟着厨娘学会了做饭呢。
有财惊喜说,真会做吗?你们大户人家的手艺一定错不了,吃得多看得多嘛,我有口福了!他说罢又转身出去,和有玉轮流抱着木器,进来出去。
灯花想起了厨娘教的白斩鸡。她从木盆里捞起一只鸡,那是婚礼招待亲友的,结果没用上。她把鸡剁成两半,就横着鸡架片了起来,排得像木柴片儿。又到水缸底下找到了块生姜,扯去白白的嫩芽,操刀在案板拍碎了,剁成了丝。生起了火,灶火旺了起来。
灯花正要把鸡块倒进锅里,有财突然进来,把肩头的桌子放下,支在地上,对灯花说,忘了告诉你,我们村年夜饭不吃荤的!灯花一愣,脸红了起来,说,还有这风俗?!
有财说,祖上的规矩,我们得守住,只能委屈你了,还是我来做吧,我们的年夜饭,是素餐呢。灯花只好坐到灶口,老老实实地当起了伙夫,看着有财张罗起来。
没多久,桌上摆好了饭菜,虽然没有鱼呀鸡呀,但也素雅清气:油炸的白麻糍,蒜炒的米果,包菜丝拌油炸豆干,锡酒壶从深口锅里拎起来,倒出黄黄的米酒……那热气腾腾的食物,让灯花对河村的年夜饭有深深的好感,不油腻,不张扬,但又喜气又温暖。
独依对敦煌说,这种喜庆,是你们故意渲染的,其实那就是苦难!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子突然来到河村,过年还不让吃荤,什么祖上的规矩,真是不可思议!
敦煌说,我自小就这样过年,不觉得不好呀!人世间敬祖上、守规矩,精神的超越比物质的享受更带来快乐!独仍问薪火,你以前也这样?没意见?薪火说,这一点规矩我倒不反对,反正现在不愁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