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大骤, 雨又大了起来,噼里作响, 敲打在窗户上, 渐渐将院中的整个青石小径淹没。
京城秦府此时压抑沉默, 府内的丫鬟小厮全部躲在屋中, 衣角都没有露出一片。而青竹院更是一片寂静, 两个修长高大的身影站在连廊下, 静静地看着冷风将地上的落叶吹得旋转。
陆仲棠的声音很轻, 轻得仿佛要被雨声淹没,“我从来都知道你不喜欢被惯得骄纵的宜姐儿,我也从来不求你能像对亲妹妹一样对她, 只希望你能看在我的面上不时拉她一把。”
陆临言双手握紧。
“言哥儿, 你知道宜姐儿是在什么环境下出生的吗?”陆仲棠静静地看着陆临言, 未等他回答就继续道,“三妹临产之际, 我在京城暂住几日。她顶着上次生产时受损的身体, 强撑着身体, 不让垮掉,而秦盛远却一心想着她能生下秦家长子。可最后生下来的孩子羸弱不堪, 瘦弱蜡黄,经过稳婆的几次拍打才缓缓地发出小声的细弱的哭泣。秦盛远只看了一眼, 一个月都未踏入青竹院一次, 甚至连宜姐儿的满月宴也只是露了一面。”
“大伯”陆临言声音嘶哑。
陆仲棠叹一口气, “你总觉得宜姐儿骄纵, 可又有几个人能看得清宜姐儿本性纯善,从未真正做过害人之事情。她若不刁蛮一些,她如何能在这样的环境下得到想要的关爱,护住喜欢的温暖?”
陆临言说不出话来。他还记得初见时,秦婉宜小心翼翼地捧起从树上跌落的麻雀,费力地将其放回原处。可那时见面的美好,完全被后面发生的事情淹没。
被冷风卷起的落叶进了连廊,缓缓地下沉,落在陆临言的脚边。他却仿佛看到了那年树上的落叶落在女孩发髻上,女孩发出清脆的笑声,却在看到他的一瞬间止住。
这时推门的声音响起,陆临言抬起头来,就见陆氏身边的钱妈妈来到两人身边,恭敬地福礼后道,“老爷和夫人请陆少爷进去。”
陆临言顿了一瞬,才抬起脚来,跟着钱妈妈向内走去。陆仲棠自始至终就站在原地,清儒温雅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秦婉宜静静地看着柳姨娘和秦婉珠母女两个,脸色平静,完全没有被质问的不安。反而站在她面前的两人,衣衫凌乱,双眼通红,显得激动异常。
不知为何,以往会让秦盛远怜惜的画面,此刻所能引起的波动却很小很小,反而是三女儿平静的模样让他想起了那个被他真心疼过的大女儿,心底不禁闪过针扎的刺痛。
陆临言一进来,就看到堂中这幅对峙的画面,目光不由得向秦婉宜看去。
见此,陆氏呼吸不禁一顿,方才说道,“言哥儿来说,今日在莫兰院,珠姐儿与你说了些什么?”
陆临言顿住,面色有些难看,始终无法将秦婉珠所说的那句倾心于他说出口。
秦婉珠眼底立时有些喜色,只要陆表哥不说出来,她便不会有任何事情。就连她一旁的柳姨娘也暗暗松一口气。
时间静静地流逝,最终陆临言轻轻地说道,“姑姑,孔孟之道不允许侄子将那话说出口。”
这话宛如落在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在屋中掀起波浪。秦婉珠脸刷得一下苍白,整个人摇摇欲坠,羞愧地恨不得将整个人隐藏起来。
秦婉珠猛地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看向陆临言。她本以为陆临言会置身事外,这是他一贯的处事作风。
而秦盛远脸色更是阴沉地就如同能够滴出水来,看着秦婉珠的眼神就如同淬了毒,显然已经怒到极致。
孔孟之道不允许他说出这话!
陆临言这话比直接将秦婉珠的话说出还要直戳心脏。孔孟之道乃本朝崇尚的学说,朝中百官无不以孔孟之道来正身行事,而孔孟之道完全不允许说出口的话,可想而知是多么的寡义廉耻!
此时秦盛远已完全不想听柳姨娘的辩解,抬手就要将两个人拖到祠堂,“将这两个人抬出去,我一眼都不想看到她们。”
柳姨娘瞬间慌了,再次跪在地上,发出咚得一声,显然用了大力。她死死地拉住秦盛远的袖子,泪流满面道,“老爷啊,事情还没有弄清楚,万万不可啊!”
此时的秦盛远,怒气远胜过前两次,一抬脚便将柳姨娘踹到在地,“你看看你教得好女儿!她到底说了什么不要脸的话,才能让陆少爷连口都开不了!”
柳姨娘被秦盛远这一脚踹得,肚子瞬间疼痛难当,可她哪里顾得了这疼痛,顿时坐起身来。她眼角的余光扫过仪态完好端坐在一旁的陆氏,恨不得将她大卸八块,口中说道,“陆家少爷是夫人的亲侄子,定是会向着她说话!”
这话如果放在平时,柳姨娘不会说出口,可此时她哪里想的那么多,一心只想先把秦盛远的怒火压下去。
一直平静地看着这一幕的陆氏,这是才轻笑一声,抬起头来看向陆临言,“言哥儿可有证据?”
陆临言在众人的目光中点点头,“我今日所穿的长衣因二表妹的动作有些撕裂,上面还有着她的指痕。”
一般情况下,大家闺秀的小姐定是有不了灰尘的。可那莫兰院本来就是个有些荒废的院子,屋子纵使每日打扫,也免不了有些灰尘存在。秦婉珠那时全身紧张,完全没有注意到手扶着的地方还有淡淡的灰尘。而陆临言在回院的第一时间便发现,早就让人拿好。
秦婉宜不禁抬头看向陆临言,正对上一双有些漆黑的双眸,眼神里似乎还有些苦楚。秦婉宜有些疑惑,再定睛看去时,陆临言已经偏过头,再次说道,“我早就让小厮等在了院外,随时可以进来。”
秦婉珠瞬间瘫软在地,面无血色。
待两个婆子就要将她们母女架起来的时候,秦婉珠猛地挣扎起来,一把将身上的人推开,手指颤抖地指着秦婉宜,声音尖锐如刀,“我明明听秦婉宜身边的丫鬟说过,秦婉宜暗自倾心于陆表哥,多次给陆表哥送东西写信,这些父亲一查便知!为何秦婉宜就可以这样做,我不过是与表哥说了句话,便要面对这样的羞辱!”
陆氏看到这里,眼底更冷。而秦盛远也不由得有些相信,瞬间想到秦婉宜刚回来的时候情绪低落,数次让身边的那个环绣前往驿站。
他本以为是与陆家小姐妹的来信,现在想来恐怕有些蹊跷。
秦婉宜静静地回望秦婉珠,“二姐姐和柳姨娘如何这么清楚我院子的事情?真的只是随意听说?”
她并不怕这事暴露出来,小婉宜虽然胆大妄为,可到底顾忌着母亲,每次给陆临言写信都是写着学画相关的。小婉宜在信中做得最大胆的事情,也不过是说到今年的桃花开得很好,暗示她那有些欣喜的心。
看着秦婉宜坚挺的脊背,陆临言再次想到大伯刚刚说的话,眼底甚至带上了他也没有察觉到的怜惜,又开口道,“二表妹这是想说我与三表妹写信的事情?我和三表妹确实有过通信,可那些通信全部都是指导表妹画技的。说是信笺,其实不过是一场长幼的问答,表妹提问,我将答案写到纸上,便与表妹理解温习。这些祖母都已经确定过,在表妹十三岁之后,我们也彻底断了练习。”
“二表妹若想看,我大可以让人将那些信快马加鞭地从扬州送来。”
陆临言简单几句,便将这次的通信说成了长幼师徒之前的问答,这在本朝并不稀奇,很多文人学子都通过这种方式互相交流。
秦婉宜手指握紧,抿住嘴唇,心中也不禁感激陆临言替小婉宜隐瞒。
听着陆临言的这些话,秦盛远只觉得他太过糊涂,怎么相信现在这个脸色狠毒的女孩竟然是他那柔弱娇小的二女儿,再次怒道,“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秦婉珠此时哪里还能说出话来,只剩下默默流泪,恨不得一头撞死。
几个婆子瞬间将两个人抬起来,就要将她们扔到祠堂去。这时,柳姨娘鼓足了力气,大声地说道,“老爷,夫人,你们不能这样啊!”
“珠儿已经和陆家少爷待在一个屋子,”柳姨娘脸颊上满是泪痕,大声道,“陆家少爷若不去,又怎么会出现这种事情?珠儿只是以为陆家少爷倾心于她,才一时糊涂!现在已经这样了,不如就将珠儿许配给陆家少爷!”
这次,陆临言也有些惊讶,看向柳姨娘。
柳姨娘早已看出陆临言完全对珠儿无意,可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回头的机会,她磕头道,“珠儿和陆家少爷乃表兄妹,只有成亲才是对两家最好的,不然珠儿恐怕也活不下去了,陆家少爷的名声也会受到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