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未想过,自己还会流泪。
十三岁那年,当他发现自己被大王子丢弃在荒漠中时,他无助地哭泣过,那是他从小到大为数不多的流泪,也是他至今为止,最后一次流泪。
可是此刻站在这里,他的泪水却不自觉地夺眶而出,为了什么?
为了在这乱世中难得的一片净土?
还是为了这一刻心底的震撼?
亦或者是……为了她?
贺兰宣朗的话犹在耳畔,他说她从小到大,从未受到过嫡小姐的待遇,她在云家,从来都是与母亲相依为命,连日常开销都要靠自己的双手去挣。
说那上将军府的倾颜园和漪澜苑,如同宫墙之内的冷宫,也不为过。
可就是这样的一对母女,却心系天下,心系他人,唯愿四海之内,再无纷争,再无饿殍,再无无家可归的孤儿……
上将军夫人去世后,只剩下她,为了完成这一桩夙愿,苦苦支撑着。
他不知道,明明连自身难保都困难的她,是如何克服这重重困难,帮这些孩子们打造出了一片如此天地。
所以她才不择手段地敛财,她的爱财如命,只是因为这片净土。
贺兰宣朗说,她不便出面,只是负责赚银钱,因为她不想这里成为别人对付她的一把刀,更不想让这里的人因为她而身陷险境。
她宁愿
这里的人们一辈子都不知道她的存在,也宁愿一辈子做这里的金主,只要他们都好好的,都好好的……
他一直在探寻她的真心,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原来,这就是她的真心。
她的真心,竟是这样纯洁,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就像她的眼睛一样,干净、明亮。
可是,你好吗?
不,你不好。
相依为命的母亲意外离世,你已经不好了。
为了完成这一夙愿,你把自己的命卖给了我,更不好。
你不惜被算计、被嘲讽,也要在众目睽睽之下用从小苦练的才学换银钱,还是不好。
你嫁给了我,我不仅没能好好待你,让你如同一个孤儿一样,在这世上孤立无援,还频频地伤害你,让你难过、痛苦、绝望……
是我不好……
是我不好……
是我不好……
他仿佛看见了她含泪的眼睛,那双像被大雨洗过的天空一般清亮的眼睛,楚楚动人,正幽怨地看着他,就像梦里那个拿着糖人儿的她。
她在怪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
心,在这一刻,好像被人插上了一刀,狠狠地痛着,痛得他按住胸口,痛得他俯下了身。
他艰难地呼吸着,因为他知道为什么,一直都知道。
只是他不愿承认。
其实……他爱
上她了。
也许是在望江楼,她勾住他的脖子,第一次亲吻了他的时候。
也许是在夜深人静,第一次听她唱起《长相思》的时候。
也许是在她为了哥哥,不惜出卖自己的时候。
也许是在他无意间就记住了她喜欢吃红豆酥的时候。
也许是在定南王府的赏梅宴上,她一边展露才学,一边赚着银票的时候。
也许是在南流晔三番两次欺负她,她拼死反抗的时候。
也许是在沉鱼阁的后巷,听到南流简要带她走的时候。
也许是在迁居那日,她倔强地拖着梅树,在风雪中前行的时候。
也许是在她夜不归宿,他担心得无法安睡的时候。
也许是在看到冷寻抱着她,他嫉妒得发疯的时候。
也许是……在每一次她用那双干净的眼睛看着他的时候,在每一次明明该哭,她却笑着的时候……
他就已经爱上她了。
可是他却不愿承认,他认识她不过短短一月有余,怎抵得过他放在心底十年的执念?
他输了。
可是她不爱他,因为得不到她的真心,所以他才疯了一般地伤害她。
伤害她,只是想让她在乎他,哪怕是恨,他是不是也在她的心里占有了一席之地?
可是如今站在这里,他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残忍、冷酷、渺小。
而她,又是
多么的圣洁、高不可攀。
云梦牵,我爱上你了。
我不想爱上你的,我原以为,这辈子,我都不会爱上任何人。
云梦蝶,是执念、是承诺。
你,才是我的真心,我的信仰。
我多希望你是从前的云梦牵,是那个在小时候把云梦蝶欺负得离家出走的牵牵,那么这些年,你是不是就不会过得如此辛苦?
那么这一刻,我是不是就不会如此心痛?
站在玄苍身后不远处的和坦,眼看着玄苍的一只手紧紧抓着旁边的树干,关节因为用力而变得苍白,他整个人痛苦地俯下身子,在寒风中摇摇欲坠。
和坦的眼眶湿润了,除了十三岁那年,他被汗王从荒漠里救出后,痛苦不甘地哭喊过,这是他唯一的一次,痛苦得像要死掉。
玄苍的变化,只有和坦知道,只有和坦看在眼里。
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了自己心爱的女人,让她恨上他,到头来却发现那是爱,他该如何挽回?
一直在追寻她的真心,到头来,才发现她的真心是那样的伟大、令人折服。
像云梦牵这样的女子,世间少有,只是她的一颗心都放在了别处,还能留下一些给玄苍吗?
如今,她还怀着别人的孩子,她和玄苍,还有未来吗?
唉……
除了叹息,和坦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做什么。
………
夜幕降临,寒香园。
夜里的风,总是更冷。
内宅的院子里,三株低矮的梅树只剩下零零落落几个残枝,在冷风中摇曳着,给这原本就冷清的院子,又平添了几分萧索悲凉。
落梅阁里,暗黄的烛火中,碧春坐在桌边,单手支着下巴,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床榻上,云梦牵的眼球在眼皮底下快速地转动着,紧紧皱着眉头,好像做了噩梦。
“不要……不要!”
她惊叫一声,猛然惊醒,身上的衣裳已经被汗水浸透。
碧春听到喊声,浑身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县主,您终于醒了!”
见云梦牵醒了,碧春连忙跑过去,拿起帕子为她拭汗,
“县主,您知不知道,您已经昏睡了一天一夜了,还不时地说着梦话,可把奴婢吓坏了!”
云梦牵看看碧春,扯出一个淡淡的笑,却是累得不想说话,脑海里还在反复着刚才的噩梦。
“昨夜奴婢叫莫图请过医士了,医士说,县主您并无大碍,只是受了惊吓,又动了胎气,身子实在太弱,所以才会晕倒。医士给您开了安胎的方子,奴婢已经把药给您煎好了,可是您久睡不醒,这药已经凉了,奴婢这就去热热……”
碧春转身正要走,云梦牵却一把拉住了她的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