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清越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 怔怔地站着, 身体好像被定住了一样, 脑中空白一片, 懵然看着怀中的小女娃, 任由她拳打脚踢。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方才说,你爹是谁?”
褚双拾正处于崩溃之中,嚎啕大哭,根本听不见他的话, 失控一般用力捶打着他。哭着哭着, 竟然打起了嗝。
褚清越只得用一只手托住褚双拾的小屁股, 另一只手空出来在他后背轻轻拍着。等他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哭声渐渐变小了,才又重新开口,不确定道:“你说我是你爹?”
褚双拾气呼呼地瞪他一眼, “怎, 怎么,你还不信啊?”吸了吸鼻涕, “我告诉你, 我,我其实也不想要你做我爹的, 我也没有办法。”
褚清越看着他头上的小揪揪, 神色有几分怪异, 若有所思,“我不死族,从来只有男丁没有女——”眸光一动,那只拍着褚双拾后背的手忽地收回,出其不意地往褚双拾裆下一探。
褚双拾一愣,嗝也惊走了。
褚清越也是一愣。
张飞穿针,大眼瞪小眼。
还是褚双拾最先反应过来,抓起褚清越的手就往外甩,整个人都要炸了,“你这个臭流氓,你想干甚么!!!”
褚清越不语,神情复杂地凝视着怀中的这个孩童,滔天的巨浪在心中翻滚拍打。他一瞬不瞬地看着褚双拾的脸,毫不费力地,便在他脸上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
眉眼是她的,鼻梁以下是他的。
这是她的孩子,也是他的孩子。她和他的孩子,这样明显,而他,竟然没有认出来。
她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给他生下了这个孩子,不死族的孩子。他明明很小心,却还是让她受孕了。也明明,那一日她的脉象没有丝毫有孕的迹象。
她是如何度过孕期,又是如何生下的这个孩子……
他忽然脸色一变,不敢继续往下想,抱着褚双拾的手一紧,“你娘亲,她好不好?”
褚双拾这时,鼻涕已经快流到嘴唇上,头一低,往褚清越的肩膀上一拱,一蹭。抬起头时,爹的肩膀与儿子的鼻头之间便拉出了一条细细长长的鼻涕丝儿。褚双拾又转到另一边肩膀,在那上面蹭了蹭,总算将鼻涕擦干净了。
此情此景,看得一旁的千寻芳与藏渊俱是浑身一颤。从未有谁,敢在不死城主身上如此放肆。
千寻芳摸了摸鼻子,至少他是没见过的。他大哥的洁癖,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就连他也是不敢轻易招惹的。果然,亲生的,就是不一样啊。
藏渊心中一阵后怕。没想到,这小鬼头竟然是主人的血脉。幸好主人及时出现,才未让自己犯下不可饶恕的过错。
褚清越却似浑然不觉,只急迫地追问道:“你告诉我,你娘亲可好?!”
“九九啊,九九她当然好了。没有你,她不知道过得有多好。”嗯,这个人不要九九,坚决不能让九九输了阵仗。
“她生下你,一点事也没有?”
“当然啦!我家九九那么厉害!九九天下无敌!能有甚么事?”褚双拾偷偷瞄了瞄褚清越,咦,他好像不信。“我告诉你哦,你不要九九,多的是大哥哥想要九九。而且,她马上就要嫁给褚哥哥了,你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了!”哼,才不要你做我爹。
褚清越脸一黑,“所以,你娘亲是因为要嫁人了才将你送来?”
褚双拾乐得顺水推舟,“是啊!”
褚清越蹙了蹙眉,眉宇间有几分冷意,凉飕飕地问道:“你方才说你名叫双拾?”
褚双拾点点头。
“为何要叫这么个名字?”
“因为我是二月初十出生的啊。”褚双拾道,脑中回想起晏衣曾对他说的话,小小的脸上闪过一抹伤心,闷闷道,“外祖母说,九九一生都过得不好,难过的时候多,高兴的时候少。所以,九九希望我一生顺遂,举如鸿毛,取如拾遗,便叫我双拾啦。”
褚清越闻言一怔,心尖处隐隐作疼,默了一瞬,问道:“那你,可有如她所愿?”
褚双拾咧开嘴,没心没肺地一笑,“那是自然。我自出生,还没生过病呢!也没受过伤!连九九都说,她给我取的这个名字甚好。”
“二月初十。”褚清越神色柔和了几分,温声道,“昨日是你生辰,可有庆祝?”
“有啊。昨天九九特地带我去知味楼吃得升糕的。”提起好吃的,褚双拾顿时来了精神,小眼睛亮晶晶的,“我告诉你哦,知味楼的得升糕甜甜的,可好吃了。”
“一个大男人,”千寻芳在一旁阴阳怪气的,“喜欢吃甜食,还真是你爹的种。几千年了,不死族终于有了一个真正的新生命。”调笑道,“不像我那孩儿,是个半路子货色。”
千寻芳之所以有这一说,是因为,褚清越的出生与褚双拾不同。褚清越是千重久转生而来,不像褚双拾是自然出生,且转生与转世不同,转生会携带前生的所有修为与记忆,只待灵魄归位便与前生无异,因而在身体以及心智的生长上,比褚双拾快了许多倍。
千寻芳看着父子俩, “还是容家小九有本事,生了你的孩子却能安然无恙。” 落寞地一哂,颓然转身,拎着酒壶离开了。
褚清越脸上浮现一抹淡笑,一晃而过,淡得不易察觉。看了看褚双拾从头到脚这一身粉嫩嫩的装束,“好好的男孩儿,你娘亲为何要将你扮作女孩儿?”
“你是不是傻?”褚双拾一脸蔑视,“不扮作女孩儿,那些坏人岂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我是你的儿子了?”
“你娘亲天下无敌,还怕你的身份被人知道?”褚清越淡淡道。
褚双拾傻眼。糟糕,差一点就露馅儿了。小脑袋瓜一下子转不过来,不知如何再胡诌下去,只能将头一偏,目光一转,不说话了。
褚清越将自家儿子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好容易平静下来的心重又变得焦躁不安起来。却也不追问褚双拾了,抱着他转身,大步往里走。走了十几步之后,忽然漫不经心道:“你娘亲为何将魔言给了你?”
却半天未得到回应。
褚清越停下脚步,耳边传来轻微的呼噜声,小猪一样。他唇角微微勾了勾,身形一闪,瞬移到浮岛上他的寝殿之中。
推门而入,走到床边,将紧紧趴在自己肩膀上的褚双拾扒了下来,解下他的小斗篷。弯腰,将人轻轻地放到了床上,拉过被子盖在他身上。掖被子时,看到褚双拾嘴角上挂着的哈喇子,伸手给他擦了擦。擦完,侧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肩膀,果然,上面一滩口水印迹。不止是口水印,还有已经半干了的鼻涕水。他摇了摇头,甚是无奈地一笑。
他站在床边,定定地看着躺在床上的小人儿。心中生出一些不同于往日的情感,像残月渐圆,小得盈满,又像是被藤蔓缠绕的树,有了牵挂。
原来,这就是做父亲的滋味。
目光游移到小人儿头上那两个毛茸茸的小团上,皱了皱眉,走上前,手一挥,便将两个小揪揪散了,将他的头发揉开。
他的儿子,何时需要如此小心翼翼地做人了?
“不扮作女孩儿,那些坏人岂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我是你的儿子了?”
褚双拾的这句话萦绕在他脑海,挥之不散。如此谨小慎微,缩手缩脚,不像是她的作风。不看一眼,终究是不能安心。
他转身,走到门边,将阴善唤了进来,对她道:“我要出去一趟。这孩子,你先替我照看着。”
“是,”阴善应道,“主人放心,小善一定将小公子照顾得妥妥当当的。”
容佩玖火急火燎地赶回云岫苑,却未在家中找到晏衣,去她房中才看到她留下的字条,说是去寻找容远岐那一灵一魄的踪迹。自从处尘长老将舍身杀修能重堕轮回之事相告,晏衣便找到了寄托。每年总有大半的时日下山寻找容远岐轮回的蛛丝马迹。
容佩玖心知,一灵一魄要长成完整的三灵七魄方能轮回为人,而这个过程不知要耗上多少岁月。便是容莫提的一灵一魄轮回成她,也用了千年的时光。要找到父亲的轮回之人,谈何容易。不过,母亲心中有了寄托,总算不再绝望,她便也随她去了。
容佩玖看完晏衣的字条,松了口气。母亲不在龙未山也好,若是有人找上门来,不会波及到她。
她奔波一日一夜,骤然停下,只觉得疲惫至极。宽了衣便歇下了,躺在床上想着,初阶的修为有诸多不便,还是要抓紧些,早日恢复修为才是正道。她如今的修为,处于晋级的阶段,有两条路可走,往上可晋禅修,也可晋杀修。晋禅修便是高阶,晋杀修却仍是初阶。不过,她必然是要晋杀修的。如此思忖着,渐渐睡了……
不知过去多久,被素云唤醒,对她说褚玄商来了。她仍有些迷迷糊糊的,便对素云道,让褚玄商去花厅等候。匆匆洗了把脸,这才清醒些,拿上婚书便去了花厅。
褚玄商坐在花厅,见到她,腾地起身,“二十的事,有族中弟子与我说了。怕你有事,过来看看。”
容佩玖朝他感激地笑了笑,“目前还没事,劳你挂心了。”
“你的事,便是我的事,说这样见外的话做甚么?”褚玄商柔声道,“你放心,我拼尽全力也会护住你们母子,不让你们有事。”
容佩玖的笑容渐渐敛去,走到褚玄商面前,将婚书从袖中取出,递还给他。
褚玄商一滞,“阿玖何意?”
“婚书是二十收的,不是我。”容佩玖看着褚玄商,目光坦然,“小孩子不懂事,褚公子见谅。这婚书,还请收回。”
褚玄商并未伸手去接那张婚书,“二十收还是你收,在我心里并无区别。既然婚书已经到了你的手中,我便当你已经应下这门亲事。这婚书,我不会收回。”
“你收不收回是你的事,我早就已经与你说得清楚,我与褚公子,并无可能。话已至此,就这样罢。褚公子,往后莫要如此,也莫要再来云岫苑了。”容佩玖将婚书往他身旁的几上一放,转身。
“你的心是甚么做的?就是一块石头,捂在怀里这么久,也早已捂热了。你是不是还在想着他?阿玖,叁拾年了,你还忘不了他?”
容佩玖略一停顿,“我不答应你,与任何人无关。容九不会嫁给任何人,此生对男女之情也再不会有任何兴趣,褚公子就不要在容九身上浪费时间了。”说完,抬脚出了花厅。
褚玄商垂手立在原地,失魂落魄。未过多久,追了出去,跑到容佩玖背后,猛地将她抱住。
容佩玖挣了挣,却换来他更加用力地禁锢。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如今的修为不如你,所以,你便如此强迫我?”
褚玄商口中喃喃,“我不会强迫你,我怕你还来不及,怎敢惹恼你。阿玖,我没做错甚么,你不要对我这样狠心。你告诉我,我要怎样做,你才会喜欢上我?”
“你先放开我。”
褚玄商却往前靠了一步,将她环在身前,“我不会放开你,阿玖,我这辈子都不会放开你。”
“褚,褚宗主?”
素云诧异的声音自院中传来。
容佩玖与褚玄商一同转过头,便看到褚清越一袭白衣,孤傲地立在院中,离他们所在的檐廊十几步之遥的地方,看着他们。
目光冷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