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清二十八年三月,秦帝逝,帝国一时动乱,群臣中不乏怀有二心企图借此发动内乱而上位者,幸而左右威卫大将军何呈、裴行舟集合大军护卫都城,平内乱,后太子监国。六月,西戎犯境,左威卫大将军何呈留都护雍城,右威卫大将军裴行舟挂帅出征。
至八月,战局本已渐渐转好,却遇内贼窃取启元城防图而绘之,在将帅未觉时送出图,至西戎大军压境,已无法及时调军,裴行舟托亲信李副将快马送消息回都城,而后带领右威卫众将士死守城池整整半月。
消息传回都城之时,守城将士已不足千,太子速令左威卫前去支援。又过了约莫十日,裴行舟率百余名将士连夜突袭西戎部驻扎地,天空泛起鱼肚白之时,西戎营地之内血染白帐。
裴行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带着小杨树杀出西戎驻地的,他看着身前只有十岁的孩子,看着草木红染,他的眼前早已是血泪交杂,二十年的人生,早已见过太多生死。
“爹,娘,我还是,没能够守住这片国土,没能保卫家国安平”
分明是白日里的天,裴行舟眼里却渐渐看不到色彩了,胯下战马仍旧在奋力奔跑着,他的手却始终握不住那缰绳了,也慢慢放开了小杨树那越来越凉的身体,那么小,那么小,终是支撑不住,摔身落马连带着小杨树,掀起一阵尘土。
山谷里极其安静,只有群鸟飞过得鸣叫,偶有风吹过隙谷的声音,战马依旧在奔跑,似是不竭,踏马之声越来越远,直到一切终归于寂静。
何呈率领左威卫众将士快马加鞭,在滁岭一带正面遭遇准备攻占启元城的西戎军,双方剑拔弩张,战事即刻触发,刀光剑影,血泪横流,大秦将士们带着愤恨愈战愈勇,西戎节节溃败 终被逼退回国界以外,启元城,终是守住了。
左威卫众将士赶到启元城时,城中将士皆是呈防守状态,看到友军这才放下戒备状态,精神压力加上粮草不足让这他们全都竭力而坐,陈副将看到是何将军,拖着伤腿,直向他奔来。
“将军快去寻裴将军,前日夜里裴将军带着百余将士夜袭了西戎驻地,到现在仍无音讯,将军给我们得任务只有守好启元城,誓死不开城门,等待援军,而今,而今,已整整一天过去了”
“什么?不是说好防御为上,待吾等驰援?这孩子,他怎得如此冲动,我们还是来得晚了,来的晚了,快,快刘勇杰,你带领兄弟们速去西戎驻地,包括沿途,仔细寻找,一旦有任何情况,速派人回来,切记,定要仔细些,加快速度,切记加快速度。”
“是。”
何呈的话语气是他从未有过的急切。安排了一些寻人工作后,何呈又快步向城内方向走去。
入目的是满目惊心。
何呈看到这一最后的百名将士身后皆是启元城的老弱妇孺,城门下营房之内还堆积着万余将士尸身,足足有二十间营房,何呈看到这一场面,征战沙场数十年的他不觉老泪纵横,都是些家里还有爹娘老子的孩子啊,扑通跪倒在地,大声高呼:“送众将士一路走好,英雄魂归故里。”
街道上黑压压跪倒一大片,为离开家乡,奋勇杀敌护卫国家的亡灵而哀悼。
何呈命手下将各将士尸身火葬,而后装于箱子之中,带英雄魂归故里。
“众守城将士身上都有伤,带他们快去医治,将带来得粮食准备上,去吧。”
“看今日西戎战备,这一战应是对他们造成了不小的创击。”
将士们在驻地已全然看不出什么了,西戎大军在离开之时,将所有的一切全部焚烧殆尽,将士们整理了将近一天一夜,才拼出了十几具焦黑得分辨不出任何五官的尸体,几十件佩剑器具,周围方圆百里何呈都命人搜寻了一遍,加之一天前刚下过一场不小的雨,在这个地方,下雨倒是不常见的,现下路上的痕迹已经难以辨认了。
“这把佩剑是裴老将军所用的佩剑,护卫了大秦多少年安危,行舟也是个苦命的孩子”何呈说着说着流下了热泪。
“将军,兄弟们已经在周围搜寻很长时间了,想必裴将军或许已遭遇不幸,我们是否要立刻向朝廷奏报此消息?”
何呈双手握拳,重重捶在地上,“此事事关重大,不仅仅是行舟一人之事,更关乎这万余兄弟,必须要让朝廷知晓,并定下下一步战略。虽西戎军的撤退看起来短时间内并不会再有动静,但亦是说不准之事。速速将这几件物品送回雍城,切记,送交太子亲启。还有,禀告太子,吾等会再搜寻裴将军的消息,那具尸体还是不足以确认裴将军得身份”。
何呈仰头看天,手掌摊开,细蒙蒙的雨飘在手掌之上,“又开始下雨了,启元这地方怎的今年如此多的雨?”
远在千里外的都城收到战报的时候又是十几日后了,太子此时的身体却是每况愈下,听闻右威卫连同主帅在内近乎全部牺牲,身体更加支撑不住。
“阿溯,我的身体大约已经撑不住多时了,我需要你守好大秦,阿衡还小,往后的这些年恐怕就要依托你了。”
“皇兄,你会没事的,相信我,宫中还有太医呢,我再让人出宫去寻名医,你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姜溯强忍着眼眶里的泪水,不让它落下来,手上还在止不住得颤抖,她刚刚来之前就已经听说了启元城之战战况惨重,已经是双腿发软,几乎站不起来了。
姜焱俯身,手掌附上姜溯的发梢,“阿溯,这些年随着我处理政务,为兄相信你。”
随即拿出了一个布包裹,“这是何呈将军派人送回的行舟的物品,我知你与他的交情,现在事情尚未有定论,你也切勿多想,只往好的方向去想,可好?”
姜焱剩下来的话,姜溯是一个字也没听清楚,她就看着那个布包裹,也不打开,就那么捧着,直到走回自己的得宫殿也还是就那么拿着,棠萱想将包裹捧过来,姜溯死死攥住,一点儿都不松手。
“你回去吧,让她们都退下吧,让我一个人待着”。
“公主”
“出去吧。”
眼眶里的泪水再也忍受不住了,粘湿了整个衣襟。
姜溯将包裹一点一点打开,是裴行舟的佩剑,上面的污渍泥泞血渍全部被擦拭得很干净,只是刀锋已经有了很多缺口,她从未觉得这把剑这么凉过,像北国最冷时节的冰川,刺骨得寒,哭声一点也发不出来,心口疼得厉害,佩剑旁边还有一枚玉佩,姜溯印象里的这枚玉,温润洁白,可是现在手中的它,透着刺眼的血色,像是浸入的血,用衣袖怎么擦都擦不掉。
“你答应我的,说好了要平安回来的,你答应过我的,会一直陪着我的,裴行舟,你说话不算话,裴远,你个大骗子。”
紧紧攥住的手,掌心被指甲带出了丝丝血痕。宫殿外,棠萱早已将宫娥门遣走,她自小跟着姜溯长大,裴行舟于公主而言,极其重要。
“棠萱,进来吧。”姜溯用凉水将脸上的泪水拭去,稳了稳心神,将佩玉收了起来,叫了在门外守着的棠萱。
“今日早上的时候,我与李太医谈论了许久。”姜溯走向床榻,全身卸了力坐下。
姜溯仰头看着房梁之上得精致藻井,“房屋坏了可以修补,全坏了也能推倒重头再来,可是我们的人生却没有重新再来的机会,你说,人病了,为什么那么难修呢?”
棠萱走近姜溯,半蹲下来,握紧她的手,“公主,人的一生啊,福祸相依,天命或许该是如此吧。”
“裴氏一门满门忠烈,护国卫民,行舟自少年时便随父出征,于他们而言这一生过的太苦了,父皇,兄长,为了大秦的江山和百姓已经做了她们能做的所有,若说真的有什么破天命,应当是许他们福寿绵延的,为何会如此。”
“权利,于他们而言,真的这么重要吗?为了这个权,万余将士死于异乡,又有多少百姓家中失去了丈夫,儿子。行舟每次回来,我都能发现好多好多的新伤,他说战争越快结束,就会有更多的家团聚了。每次送他出征,我都会去寺里,拜托佛祖护佑他,我本是不信这些的,但我发现前面这些年,他都平安回来了。”
“公主,或许裴将军最后逃了出去,或许诱人救了他,或许他因一些事耽搁了,还未有定论不是吗?想哭便哭出来吧,棠萱陪您,哭出来,会好很多,明日,我们还有很多事,棠萱会一直在您身边。”
姜溯紧紧抱着棠萱,终是放声哭了出来。
这一晚,姜溯一夜未眠,想到了父皇,想到了母后,想到了儿时母后会给她做桂花糕,粘粘糯糯的,就在坤宁殿小厨房里,母后会亲手做,阿铠皇兄和阿祁皇兄总是来和我抢,所以母后就会多做好多,后来阿衡出生了,后来阿远和行校来了,那时候行校还特别特别小,奶娃娃那样,哦对,阿衡和行校是同岁的。
阿远总是不说话,可我就是喜欢同他讲话,我说,他听,什么我都讲,每次都讲一大串,他也就那么听着,很耐心。这要是换做阿兄们,估计会把我扔出去,早烦了我了。
后来,我越来越喜欢跟着阿远,跟着他上课,跟着他习武,反正他去哪,我去哪。宫里人看着热闹,总笑我说“看来我们的小公主未来是将军夫人了。”
我知道他家族的事情,父皇说过,母后说过,夫子说过,很多人都说过,可是,阿远亲口和我说的那天,我记得很清晰,我觉得战争的可怕已经超出了我的认知。
我其实不想让他当将军的,因为我也怕,可是他与我讲,他要保护国家,像他的阿爹阿娘一样,他要守护他想守护的人,我觉得他好厉害,也很心疼。
十四岁那年,阿远十八岁,正式上了战场,那些年,战争越来越多了,局势越来越乱,二皇兄,四皇兄都死在了遥远的边疆,阿铠皇兄的离开让母后的身体越来越支撑不住,也离开了。我越来越害怕。十九岁,阿远成了右威卫大将军,是大秦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将军,我就越来越愿意去寺院这种地方了,我本是个不信佛的人,只是每次我去,阿远都会平安回来,我觉得神明一定是听到了我的祈祷,所以我每次都会去,也会给阿远求平安福。
那两年,父皇的身体也越来越不好,将大部分事情交由太子处理,长兄压力真的好大好大,宫里就剩我,阿衡和行校了,五皇兄也出征镇守边关了,很多事情,长兄也会带着我一起做。
听到启元城战局的时候,我的心就一直没放下来,何呈将军送战报回来的时候,我一直告诉自己不会的不会的,阿远可厉害了,不会的,况且不是看不清相貌了吗,也不一定是阿远啊。
可当我看到他的佩剑,玉佩,那是裴老将军和夫人的遗物,是阿远最看重的物件,是不离身的,我双腿发软得厉害,皇兄又和我说那些话,我觉得天要塌了
一夜无眠,次日晨起,姜溯的脑袋还昏昏沉沉,虽然心有千钧重,但是她知道她必须收拾好自己,还有很多事需要她去做。
“棠萱,洗漱,更衣。”
这几年,姜溯的成长棠萱亲历亲证,她欣慰公主得成长,却也心痛公主的变化,就如同她自己吧,身在这高墙之内,有的不仅是荣华富贵,枷锁缠身,还有天下万民的责任。
穿戴齐整,戴上珠翠耳饰,姜溯走向了承乾殿。太子,阿衡,还有李副将,几位众臣都在。
李副将是目前为止最了解启元城一役的人了,他见姜溯走了进来,拱手一揖,“见过公主殿下”。
“免礼。”姜溯点头示意。
李副将是一直跟在裴行舟身边的人,算得上一起出生入死得兄弟,且是他的左膀右臂,李家也是大秦数的上的门阀世家。他身上缠了许多绷带,眼神中带着深深地疲惫,但还是坚挺着站立着。
姜溯进来的时候,殿内众人已经商议了似乎有段时间了了,太子坐在龙椅之上,时不时咳嗽着,李副将在呈述着启元城部署及战役之事。
事发突然,至前方哨兵发现西戎敌军之时,他们也未能发现究竟是何时走漏了城防部署的风声,敌人确实是有备而来,且对于城防太熟悉,而城防图也并未失窃。分析了其中的各种可能性。
“我们终是要给死去的将士和天下万民一个交代。”太子看着殿下众人,深深叹了口气。
随即缓缓开口道:“今日在座都是我大秦的肱骨之臣,是父皇所信任之人,亦是孤所信任之人,孤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还请各位大人往后竭力辅佐明王,让他成为一代明君。”
姜焱的这句话似有千钧重,殿下之人无不跪伏在地郑重应答。又商议了约莫一个时辰,太子吩咐下去众人之要务,便让他们先行离开。“阿溯,你且先留下,李副将,你亦是。”
“阿溯,今日叫你前来,其实是还有一事。。。”太子开口说道。
“关于行舟,对吧?”姜溯感觉到了,李副将今日在,加上她感受到了昨日太子似乎有什么事没说得很清楚。
太子点头“何将军在送来裴将军遗物之时,还随带一封信,其中说到虽然找到了裴将军所携带的物品,但依据甲胄,尸体烧毁程度来看,目前并不能断定其中是否有行舟,但是基本应是不会有转圜得余地了。”
“裴将军在出征前提高了将士们的甲胄防御程度,且为了战局之中的迷惑性,后来的几次交锋,将军所使用的都是普通将士的甲胄。”李副将随后又说道。
这些话得意思就是说裴行舟穿着普通将士甲胄,大火焚烧过后,已然看不清也分不清了。
“玉佩。。。是在尸体上发现的吗?”姜溯抬头紧紧看着李霽。
“玉佩是何将军在其中的一具烧焦的身上发现的,将军的佩剑是尸身不远处发现的“””李霽边说,边从袖口之中拿出一个锦囊。
“将军还让我将此物交由公主。”
“为何一开始没给我?”
李霽顿了顿,才开口道:“将军说若是此战他捡回了一条命,便不要将锦囊给您,若是。。。再无消息,便。。。”
姜溯看到锦囊,心里好像已经猜出了那里面是什么了。明明现下难过至极,还是想破口大骂,裴行舟,你倒是轻松了,记不记得答应过我要好好保护自己的。
“其实阿溯,还有一种可能,我们讨论过,但可能性并不大。”
姜溯抬起头,“难道是,西戎?”
李霽点了点头,“若真有那内贼,以他的身手,我们有理由怀疑他必定是认识将军的,即使穿上一样的甲胄,即使没有一般的主帅坐镇战略,他西戎或许也有些识得将军,若是将军被西戎掳走,而故意留下着灰烬残尸,以扰乱我们的视线,那其中之事,便更为复杂了。”
一时之间,几个人都看向了姜溯,似乎是在等她做着什么决定。
姜溯深呼吸一口气,“那便请何呈将军将尸身火化带回,立碑。如此,纵使西戎当真有些阴谋之论,我们也有退路。”
她攥着手里的锦囊,声音都在发抖,“裴行舟之名,威震南北,若是大秦将军已不在于世,纵使西戎后期再有许多事,也无法掀起大浪。若是那人真是”
话语毕,沉静了好一会儿,此前一句话没说的姜衡终于开口了“派人在启元城附近搜索,还有,通知西戎内部暗探找寻有无裴将军线索,与何呈将军联系,且先让他驻扎启元城,待启元城休养生息后,再做定夺。”
姜焱点头“如今大战刚过,民生艰难,当务之急还是需要恢复国力。关于行舟,我们皆有愧于裴府满门。立秦护国镇远神威大将军裴氏行舟,护民万万,镇国有功,”
后面的这些姜溯已经听不见了,不过是给世人,给后人看的。我不想是这个结果,我希望你好好活着,我不希望那是你,你知道的,我是个只相信眼见为实得人,只要你还活着,就是最好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