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检第一次见到林再生的那天,是她被辞退五十六次的日子,她利落的整理好自己的东西,不看一旁交头接耳的众人,抱着纸箱仰首走出大厦,没有一点灰头土脸落荒而逃的狼狈。
简检抬头看了看天空,刺眼的阳光使她双眼有些酸涩,她微微眨了眨,快夺眶而出的眼泪便不见了。
步行了一个多小时,在小弄路口简检拿出身上叠得整整齐齐的六块钱,叫了碗牛肉面。七月的烈阳直直的打在她身上,她感觉口干舌燥,去对面买水。等她回来时,她的位置坐着一个小萝卜头,骨碌碌的双眼无辜的盯着她,手上还一刻不停的扒面吃。
她只觉好笑,这家店她是熟客,老板认识她,她才敢这么堂而皇之的离开,想必是人多,老板没顾及得上。
本是同根生啊,简检一屁股坐下来,双手撑着下颚看着他,难得善良的开口:“好好吃吧,别噎着。”
下一秒,他便噗嗤一声,喷到一半又急剧收回去,最终悲剧的呛到了。
她好心递过去利用身上最后一块钱买的水,看着他水汪汪的眼睛道:“便宜你了。”
简检却没料到自己一时大发慈悲做好事,就捡到一个拖油瓶。他叫林再生,刚来到a市,父母双亡,养育他成年的奶奶也于不久前去世,他葬了亲人,便一直流浪。
可怜可悲可叹啊,她是真想甩掉这个包袱,她爸爸死了,妈妈还在医院躺着,可没心情理他。像别人说的救人一命胜七级浮屠这些话,她向来嗤之以鼻。那些满口助人为乐的人,先要自己好,才会给别人分一点残羹罢了,却那么冠冕堂皇。
她正色道:“如你所见,我一天的伙食费已经被你那张嘴吃了喝了,我现在无业游民一个,家里也还躺一个,我还不如你。”她挥一挥衣袖,仿佛这说的与她无关,走得异常潇洒。
小弄里的人都对她避而远之,她的家庭谁摊上谁倒霉,她以为林再生也会看到她实在不是一个好的金主后知难而退,可当她看到他尾随她到夜市的时候,就崩溃了。
她将东西拿出来一一摆放好,才无奈的看向一旁正襟危坐的他,“你到底想干嘛?”
林再生严肃的看了她一眼:“人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来报恩。”
“你是有钱还是有权?小子,你若是想讹我,我劝你还是算了,我的家境我
不跟你说过了。”简检好笑的看着他,双手一摊,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
他双眼一下瞪得溜圆,沉默半响,郑重的开口:“你别怕,我会保护你的,你家里的事我们一起处理。”
她噗嗤笑出声,伸手拍了拍他的头:“就你这个小萝卜头,不给我添乱就行了。”
他皱眉,想瞪她却又觉得不太合适,再看她时,就霸气侧漏了:“我十五岁了。”说完,还极为骄傲的扬了扬头。
直到很多年后,简检都忘不了那个星星点点的夜晚,有微风轻轻荡过,她的鼻尖萦绕着浓浓的汗臭味,街边很多人吆五喝六的走过,夜市里人声鼎沸,有个男孩幼稚的说要保护她。
二、
暮色四合,天空微微泛红,简检身子靠着墙,手里还有燃到一半的香烟,她慵懒的看着周围这些面色不善的人,仿佛他们要对付的根本不是她。
烟灰落到她的手指上,她轻轻一弹便散了,她撑起身子,下一秒便瑟瑟发抖起来。她颤抖着开口:“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一旁为首的富太太惊讶于简检变脸的速度,却微微扬了扬头,显然对她的反应很满意,声音不自觉的提高:“臭婊子,你这种人我见多了,为了钱什么都做,可也得想想能不能招惹得起!”
简检一个劲儿的附和,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按照简检的经验来说,现在要么把她揍一顿,要么警告她云云,接着这些人就可以离开了。
事实证明,简检还是猜对了一大半,另外一小半便是对方让她跪下来给她磕几个头。简检毫不犹豫的弯下膝盖,却在半空中被人拦住了。
于是半小时后,躺在地上的伤员变成了两个。简检从地上爬起来,揉了揉手臂,发现没有伤筋动骨才松了口气。她偏过头,看着林再生忍着痛坐起来,她翻了个白眼:“你看到有危险还冲出来?”
他愤然道:“他们那可是让你磕头!”许是想不出什么骂人的词语,他心中郁结:“你没有尊严吗?”
她倒是一脸无所谓,双手随意抹了把脸,便看到手上多了好几条灰杠,她不在意的拍了拍,长长的呼了口气:“小子,这尊严什么的可都太虚伪了,我看重的是我能不能少挨点打,多弄些钱。要磕头一下就能赚个二五八万的,我乐呵着天天磕。”
林再生还真没见过这样的女人
,七月的烈阳火辣辣的挤进这封闭的胡同,他看到有热汗从她脸颊落下,滴在她留有淤青的手臂上。
他们都带了伤,她更严重,其实刚才她好几次都有意无意的替他挡住了,他发现他真有些看不懂这个二十多岁的女人了。初见面时她笑魇如花,见到他吃了她的面也不生气,哪怕这是她最后的钱。谈到她的家庭她更是淡然,一脸随意,如今为了钱居然能干出这些事。可是刚才她护住他的模样,又那么毅然决绝。
他仰起头刚好对着太阳射下来强烈的光,他不得不眯着眼看她,恼怒道:“你不懂什么是疼吗?”
不懂吗?简检想,应该是懂得疼的。就像十七岁那年,家庭一夕之间巨变,爸爸死了,妈妈成了植物人。她明明获得了名校的保送名额,却无奈辍学,那般痛得撕心裂肺,于是她没有心了,泪流干了,如今的她不能疼,也害怕疼。
疼就代表着受伤,代表着高昂的医药费,她承受不起,那一进去,她妈妈的每天的诊疗费就少了一分。
“习惯了。”她说。是的,习惯了。当她开始去攀附那些男人的时候,她就一直不停的挨揍,这个女人是她前公司老总的老婆,让她滚出公司的时候,她就预料到总会来的。
三、
“你没读书了?”简检把跌打药递给他,挤出药水,边擦药,边抬起头看他。
他脱口而出:“谁说我没读书,我可是重点高……”他似想到什么,立马捂住了嘴,双眼紧张的盯着简检。
虽然他话没说完,但是她却能猜到,她噗嗤笑出声:“这一个星期你成天跟着我,难不成上的重点高中附属院校的社会高中?”
简检早就注意到身后的小尾巴了,不过她从来没主动叫过他,她倒想看看,他能有多少耐性。
还有一个原因,虽然她不愿承认,可是在每个深夜里当她低下头,就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和身后的影子相交缠着,在万家灯火照耀下的孤寂悄悄淡去,留下的那种满满的充实感是骗不了人的。
林再生双眼瞪大,像是有些吃惊她说的如此对,可他却没有被抓包的窘迫,反而露出一抹喜悦,止不住的点头:“对对对!我没读书了!我家穷,初中读到一半就没读了。”
简检真觉得这孩子脑子有问题了,或许是患难与共过,她不觉宽厚了些许,她说出一
串号码,那是她以前上班的糕点铺老板的电话,人也很好,应该不会亏待了他。
林再生却脸色一白,仓皇的看着她,惊恐道:“我不要!你是不是想让我去孤儿院?还是什么童工的地方?”
她瞧着他惊恐的模样,心里徒然一紧,她快速的掀开他的上衣,他的身上有很多旧伤,显然不是刚才弄的,可以想象,这孩子过的是什么生活,她的目光越发冷冽。
林再生还未反应过来便看到她凑过来的脸,他无措的屏住呼吸,身子僵直,满是汗水的脸涨得通红,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她。
简检直到回到家喝了三大杯水后,看着面前一脸拘谨的林再生,都还有些惊魂不定。
她只记得当他清澈无比的双眸紧紧盯着她时,她鬼使神差的说要照顾他。
林再生的那些伤,像是一阵惊雷霎时打在她身上,立即撕碎了她那尘封在内心深处的伤疤。她永远都忘不了,那晚下着鹅毛大雪,她被人推搡在雪地里,一阵彻骨的寒冷传遍她全身,然后一个男人慢慢的抵在她身上,地上的血迹犹如红梅独立苍茫大雪中那么耀眼。
简检让他暂时先打地铺,明天再去买一张折叠床。没办法,简检家里最值钱的就属床头的笔记本电脑了,沙发什么的都没有,整个家除了一个卫生间就只有一张床。
简检想,她平时在家的时间也不多,突然间有了这么个小尾巴,就是多了张嘴的事。她也挑明她很穷,只能保证他不饿着,也会让他自己学着赚钱,就算是报答他出手相救的好心,那时候他们就两不相欠了。
翌日,简检像往常一样起床,梳洗好,准备出门。门刚推开,就露出一张朝气蓬勃的脸,她一愣,林再生就刺溜一声进来了。
她后知后觉的拍了拍头,她一向自我惯了,倒还忘了昨晚收留了这个小家伙。
“你这么早就出去了?”
林再生抹了一把汗,红扑扑的脸上露出一抹肆意的笑,“我给你买早饭啊!李记招牌的!”说着,小心翼翼的从怀里拿出了热乎乎的包子,如视珍宝的递给她。
简检大脑死机,双手开始哆嗦,半响才挽救般的问:“你哪来的钱?”
“就是你床头笔记本下面压着的那个啊!”他双眼眯起,咧嘴一笑。
简检顿时想拍死这败家玩意,她平时早饭一般不吃,要实在饿了就喝水
,一杯两杯三杯,就不饿了。可看到他满是希冀的眼神,她就突然什么也说不出了,她可以不吃,可林再生还是在发育的阶段,她只好暗骂自己倒霉。
她做出一副嫌弃的样子,道:“就这个?你自己吃吧,我不饿。”她暗自揉了揉肚皮。
林再生笑容有些凝固,整个人僵直:“我以为你喜欢吃。”怎么会不喜欢呢?他可是整整跟了她几个月,看着她一直徘徊在那家包子铺的。他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判断出错了,林再生瘪嘴,嘟囔道:“那我丢了。”
简检还未作出反应,就看到一个不明物体呈弧线飞出去,她突然觉得心肝巨疼,脑门一突一突的,她怒道:“你不知道食物的宝贵吗?”她生气了,“你不也是孤儿,难道忘了饿肚子的滋味了吗?”
他噤声,缩了缩脖子,看着她黑着脸摔门而出,有些茫然不解,不是她说不喜欢吃吗?他做错了什么吗?喜鹊闹个不停,初升的阳光从破洞的窗上透进来,他烦躁的挠了挠头。
四、
简检发现林再生有一种局限性的聪明。
因为他流浪得匆忙,户口本什么的没带,他也没身份证,简检便让他去熟识的糕点铺工作。
可是他在糕点铺说是打工,却闹成了祖宗。她不得已只能在老板泪眼婆婆的眼光中,领他回家。然后发现他对电脑无师自通,还在她电脑上安装了一些小程序,极为方便。
她狂喜,这娃初中都没毕业,能做到这些只能算天赋异禀了,她肉疼的买了很多有关的基础书,还大方的把电脑腾给了他。
他双眼发亮,整个人几乎扒在她身上:“你对我真好!”
她别扭的转过头,眼神有些飘忽:“我这是报答社会。”
这个借口太烂了,若说真话,她恨不得这个社会灭亡。她可没那么伟大,在千疮百孔下还举着爱国青年的牌子,朗声说要做祖国未来的苗子。她甚至想报复社会,报复这个对她不公平的世界。
她找各种各样的兼职,有时凌晨回来的时候,门槛上总会坐着一个人,脑袋一点一点的,手里却固执的举着一个老旧的手电筒,有时还会在他昏昏欲睡低下头时磕到他脸上。他立马双眼瞪圆,可怜巴巴的揉了揉磕到的地方,又一脸严肃拿起手电筒照亮前面漆黑一片的巷道,看到她回来,惺忪的眼睛立马泛出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