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麓书院,武院,学舍。
与许望同舍的周免正半弯着腰,极为仔细的叠着床上的被子。
周家是商贾世家,虽说比不得当日的孙家那般的高门大户,可也算的上是富足人家。富家子多的是娇生惯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周免自小到大倒是不曾有那些富家子的通病,不然也不会和许望成了朋友。
可惜当初孙家威逼许望之时他不敢出言,而今虽然没了孙家,可两人之间多少有了些隔阂。其实许望并不在意,当日在凤凰楼里解决了孙家之事,在回来的路上时,许望就和朝清秋他们提及了此事。
这个世上谁都有几个称兄道弟的好友,遇到危难之时,有人会如朝清秋等人这般舍出命去,甘愿为兄弟赴汤蹈火,自然也会有人被那一家老小牵累,只得在远处默默祈福,不敢真正贸然出头。
两者其实并无高低的差别,至少都是一片真心。
在这个人命如草的乱世里,遇上难事之时,且不说为兄弟两肋插刀,便是不在一旁看笑话,不在背后插上兄弟两刀,就算的上是真正的朋友了。
如今两人之间的小隔阂也只是周免放不下心结罢了。
也许人生之中每做的一件亏心事或者后悔之事,最终都会变成一支牛毛小针,深深埋在心里,挑不出来,却也塞不进去,每每想起之时又会隐隐做痛。
所以世上许多人一旦做了亏心事,往往想起的不是如何补救,而是如何才能遮掩。
至于那个被他们伤害了的受害之人又如何?
他们巴不得他死了才好。
周免本就是个心地善良的老实人,自然不至于如此。他只是心怀愧疚,解不开心结罢了。
他忽然想起一事,伸手摸了摸腰间的钱袋。他家中虽然富贵,可每月里大半的开销却是给书院中那些世家子们“上贡”。
用他们的话来讲,交了银两之人他们自然会在书院之中护着他的周全。可若是不交,那到时出了事情,他们可就左右不了了。
书院中不是没有出身富贵的人家看不惯他们的行径,可到底抵不住他们抱团取暖。
换句话来说,这便是书院的“规矩”。
朝堂有朝堂的规矩,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书院既是一座小朝堂,也是一座小江湖。
而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那些身上还满是书生气的读书人们,满身稚气的撞入这座他们的江湖之中,往往要先碰个头破血流。
有些人运气不好,受了打击,却又想不通,日渐沉沦,自此便会一生沉在泥沙里。有些人运气好些,一步一步适应了这座江湖,然后逐渐同化,成为新的执掌江湖之人。
人变了,可江湖依旧。
当初孙家还在之时还好些,那些世家子多少要给他孙家个面子,好歹还会收敛几分,可随着而今孙家易主,这些世家子,越发猖狂起来。
周免昨日东拼西凑才攒出了上月定下的例钱。
他正想着,门外已经有人叫嚣起来,几个衣着华贵的贵公子推门而入。
为首一人面色有些苍白,脚步虚浮无力,一看便是整日里沉迷酒色,熬亏了身子。此人名叫金阳,是朝中金侍郎的独子,也是而今这伙世家子的领头人。
金阳看着周免,一脸笑意,“周大财神,上月的例钱准备好了没?这次可是宽限了你不少时日。”
周免紧了紧拳头,还是摘下了腰间的钱袋抛给金阳。
金阳掂了掂,忽然讥笑道:“大财神,你这银子似乎少了不少。”
周免猛然抬头,这些银子他昨日细细数过,绝对一文不少才是,他死死地望着金阳,“你诓我?这些银子我昨日都仔细数过。”
金阳收敛起笑意,语调渐冷,“大财神这是说我冤枉你了,以我们这些人的家世难不成还会故意讹你这个商贾的钱不成?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子就是带着他们在这里打死你,你们周家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周免无言以对,他自然知道金阳的意思,便是明摆着欺你又如何?你又能如何?
他闷声道:“金大哥说的是,想来是我数错了,过几日我再准备一些。”
金阳上前拍了拍周免的脸颊,得意的笑道:“大财神,这就对了,识时务者为俊杰,自古民不与官斗。你家里有几个钱又如何?还不是要被兄弟们任意拿捏。以后做人做事,还是要多为你家里想想。”
他后退几步,不知想起何事,狞笑一声“大财神,我还是怕你不长记性,多少要给你个教训才是。兄弟们,动手的时候小心点,点到为止,别伤了周财神的英俊面皮。”
他身后的几个世家子迈步上前,将周免围在中间。
周免喝了一声,“金阳,不要欺人太甚。”
“欺你又如何?真以为有几个钱就能和老子平起平坐了,商贾小人,也敢看不起老子世家子,给老子揍他。”金阳呸了一声。
周免自小虽然学过些武艺,可也不过就是些花拳绣腿的假把式,加上此时双拳难敌四手,很快就被人打倒在地。
金阳身后的一个世家子见状道:“金大哥,咱们只是求财,何必伤人。”
金阳冷笑一声,“小三,你该知道我昨日去拜访了李家,那李平真是好大的排场,我在他李家足足等了三个时辰也没能见到他一面。这些商人都不是什么好货色。低买高卖,坏我大秦社稷,我这是在为大秦除虫。再说不让他把苦头吃足了,以后怎么会老老实实听话。”
那个被金阳叫做小三的世家子默默退回金阳身后,他虽然觉的这样做不妥,可而今金阳在盛怒之下,想来是听不进去劝了。
那边周免虽然被打倒在地,可是此时他却是一声不吭,任由那些世家子们的拳脚落在身上。
足足打了一盏茶的功夫,金阳终于开口道:“好了,停手。大财神,别忘了把落下的贡金补齐。不然只怕你就要蒙着面去学塾里上课了。”
说完,他领着几个世家子扬长而去。
周免趴在地上,几次双手撑地却又栽倒,良久不曾起身。
他想不明白,他虽然出身商贾之家,可这些年来从来不曾做过什么坏事,平日里见了贫困老弱和不平之事他也是能帮则帮,救危扶困从来不吝钱财,虽然算不得十全十美的好人,可也不是大奸大恶之人。
那为何这些人独独欺他?
当初孙家之事如此,今日这些世家子又是如此。
难道良善之人,弱小之人天生便该忍气吞声,受人欺凌不成?
没有这样的道理。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骸骨。
世人皆知如此不对,可世道偏偏如此。
这个在许望眼中老实巴交的年轻人挣扎着起身,他微低着头,几次双手握拳又松开,最后他还是握紧了双拳。
目光暗淡,心如死灰。
他走到许望的床前,自枕头下翻出了朝清秋送给许望的那把匕首。
当日许望要去凤凰楼赴孙家的鸿门宴,在枕头下翻出这把匕首时曾被他看到过。
他将匕首藏在袖中,然后走到铜镜面前狠狠的洗了把脸,看着镜中那张湿漉漉的面庞,他展颜一笑。
天子之怒,伏尸千里。
匹夫一怒,血溅十步。
有些事,忍不得。
他转身迈步而出,不再回头。
……
书院里,金阳正带着他那几个世家子的兄弟在竹林里分着从周免手中勒索来的银两。
分完了钱,随手抛掉手中的钱袋,他笑道:“咱们的周大财神果然有钱,这么多银两,便是本公子一下子都拿不出来。看来下个月,咱们可以要他再多交点。”
那个被叫做小三的世家子轻声道:“金大哥,咱们会不会太过分了?”
金阳笑了笑,“哪里过分了?像周免这种满身铜臭的商人能够为咱们兄弟出钱,他应该高兴才是。再说,这些银子又不是咱们独占,你金大哥也就在咱们这些人里还算个人物,那些真正的世家子也不过是拿咱们兄弟当枪使罢了。”
小三点了点头,他自然知道金阳上面还有人,说到底,一个侍郎之子在这非富即贵的岳麓书院里终究算不得什么大人物。
金阳拍了拍他的肩膀,“咱们在那些真正的公子哥眼里,也不过就是和周免一样的小喽啰罢了。不是你金大哥心狠,只是人不狠,站不稳。”
小三无言。
几人正说着,有个略显肥胖的身影正朝着竹林走来。
金阳打量了一眼,不以为意,“看来大财神还是有些不服气嘛,子英,再教训教训他。”
在他身后名叫子英的世家子狞笑着站起身来,抖了抖手腕,迎上走来的周免。
“老周,看来方才是兄弟下手轻了,你小子这么快就站起来了。”
他说着,忽然一拳砸向周免,“给老子躺下。”
周免却是不闪不避,任由此人一拳的胸口。他踉跄几步,稳住身形,伸手右手紧紧抓住此人手腕,左手袖中匕首划出,重重一挥。
叫做世英的世家子后退几步,胸前的衣襟上,鲜血淋漓。
金阳等人猛然起身,死死地盯着持刀的周免。
“好,好,好,敢动刀子,给我揍他,不必留手,出了事我担着。”金阳狞笑道。
周免看着眼前的血迹也是后退了一小步,他自小生在商贾世家,连只鸡都不曾杀过,哪里亲眼见过血。此时到底是有些怕了。
可他握刀的右手很快又猛然握紧,事到临头,半步也退不得。
竹林之中,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不远处有人轻声笑道:“以多欺少,岂是读书人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