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初停,日悬中天。晨光熹微中透出些许日光,带着雨后独有的暖意。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的那座七彩廊桥越发仙气飘渺,遥遥隐在云端,不时有霞光飞散而去,宛如仙人高居其中。
连雨方知冬已去,虽是早已冬去春来,地上的花草也早早抽出了嫩芽,可直到今日,北方之地才稍稍有了些冬日的暖意。
红袖招的客房里,赵姓汉子推门而出,睡眼惺忪。
他用力揉了揉额头,脑海之中昏昏沉沉,还带着些酒后的醉意。虽然昨日里他和朝清秋自吹是海量,可自家事自家知,说到底也不过四五碗的酒量罢了。昨日实在是高兴了些,加上红袖招里都是些好酒,自然而然的他就多喝了几碗,至于多喝了几碗,记不清了,只记得最后自己好像是趴倒在了桌子上?
他又用力揉了揉额头,强打起几分精神,等会儿见了自家岳父,少不得又是一阵狂风暴雨。只是他很快又摇了摇头,接着用力舔了舔嘴唇,昨日里红袖招的好酒还真是带劲,这次哪怕挨顿骂也不亏了。
他来到楼下的大堂里时脑袋还有些发晕,就像头上坠着一个铁球要把他的头颅死死的按在地上。
许多年不曾如此过了。
“赵大爷真是好大的威风,竟然要你娘子和我在这等你。”他人还没站稳,熟悉的嘲讽之声如期而至。
汉子抬头望了一眼,自家岳父大人正坐在一张桌旁,不住的往嘴里灌着茶水,胸膛不断起伏,死死的瞪着自己。
自家娘子坐在老人身侧,不时的用手绢为老人擦去胸前漏下来的茶水,望向自己的目光也是有些哀怨。
朝清秋双手拢袖站在不远处,幸灾乐祸的朝着汉子笑了笑。
“爹你说的是哪里话,昨日我是太高兴了,这才贪杯了些。”汉子赶紧满脸堆笑,凑到老人身边,他站在老人身后,轻轻的给老人锤着双肩,动作手法娴熟至极,显然是熟能生巧。
老人先是一脸享受,接着眼珠转了转,满脸悲戚的望向自家闺女,“人家都说女生外像,本来我还是不信的,可昨天又让我不得不信。平日你总喜欢管这管那的,阿爹从来没有说过半个不字,就连你让阿爹少喝些酒水,阿爹虽然难过,可还是依了你。可你看看你家男人,昨日他喝的大醉,你却连句话都没有,真是让阿爹伤透了心。”
妇人好笑的看着自家阿爹,他望向老人,言语温柔,“以后也要他少喝些酒就是了。”
说完,她只是轻轻瞥了眼自家汉子,汉子连连点头,只是心中如遭雷击。自家娘子从来都是言语轻柔,可既然而今开了口,那以后自己多半碰不得酒水了。若是自家那个岳父大人开口,汉子偶尔还敢调笑上几句,只是既然是自家娘子开口了,那他便是万分不舍也要戒了酒水。
他悄悄叹了口气,旁人不知,可他自己却是清清楚楚,要是论及在家中的地位,第一位的自然是而今这个正一脸坏笑和自家娘子说着自己坏话的老爷子,其次自然便是自家娘子,自家娘子在家中说话自来都是一言九鼎。再然后似乎被栓在门外看门的阿黄都比自己强些,最后才是自己。
卢老爷子见汉子苦着脸,满意的点了点头。
自古翁婿多不和睦,而今虽说他看着自家女婿也不错,可该坑一把的时候,他老人家也从不手软。
“阿爹说的是,我以后尽量少喝些就是了。”汉子没敢说滴酒不沾,男人在外应酬哪里能够离的了酒水,多少是要喝一些的。要是他敢夸下海口,老人不信不说,说不得还要在自家娘子面前进些什么“谗言”。
当年他和娘子的婚事本就是老爷子反对的最厉害,要不是那年刚好赶上那场战事,说不得老人还在百越的家乡做着他的富贵乡绅,有家有财,吃穿不愁,当然看不上自己,而他自然也娶不到自家娘子。说起来这些年老人倒是改变不少,许是家国两败,逃亡北来让老爷子没了那读书人的心气,这些年他见到那些陋巷之中的街坊邻里都是带着笑脸,只是在自己这里,似乎总是看自己顺眼,可汉子其实已经很满意了。
在汉子愣神的片刻之间,老人已经转过头来望着他,目光有些幽幽,“男人嘛,偶尔管不住嘴,贪两杯酒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可要是管不住裤裆下面那玩意,嘿嘿。”
卢老爷子不怀好意的看了眼汉子裆下。
汉子反应过来,面色通红,“爹你说的这是哪里的话,这么多年了,俺是什么样的人,您老人家心里不清楚不成。”
老人笑了笑,汉子是什么样的人这么多年了他自然是清楚的。只是男人嘛,贪财好色,终归是刻在骨子里的,只是看能不能压的下去罢了。他也是临时起意,昨日见了红袖招里那许多的年轻女子,他才发现虽然自己老了,可看着那些姑娘们,还是如年轻时那般觉的漂亮。自家已经老了倒是不妨事,可自己这个女婿就万万不成了。
有些话明知伤人却要有人说出来,早说些总归是比晚说强些,而说起这些言语之人,必须是他,也只能是他。
坐在老人身旁的妇人本来一直没言语,此时她紧紧握住老人的手掌,语气依旧轻柔却坚定,“爹,他不是那样的人。”
卢老爷子笑了笑,难得的对着自家女婿摆出个笑脸,他伸手拍了拍汉子的肩膀,“这次就当阿爹错怪你了,日后我这个老家伙进棺材之前给你道歉。”
说完他又带着歉意的望了望朝清秋,“要小兄弟看笑话了。”
朝清秋笑了笑,“父母为子女计,则为之计深远。老爷子还是厉害的。”
卢老爷子站起身来,“讨扰良久,我们这就走吧。”
汉子和妇人连忙一左一撑起老人的手臂,不想老人只是甩了甩手。
他瞪着眼,怒气冲冲的望着汉子,“老头子还没老到走不动路的年纪。”
至于自家姑娘,他不舍得。
朝清秋站在门外看着三人走入到楼外晨间的浓雾之中,渐行渐远。
他在一旁看的有趣,目光之中也有了些怀缅神色。帝王之家自然和寻常人家不同,可却又大致相同。
贫寒之家的有子长成,望子成龙,不过是希冀着孩子能够接下家中那几亩薄田。更有出息一些,开疆扩土,再拿下周围的一些田地,再有出息一些,能够娶下地主的家的女儿做个富家翁便已经是贫寒人家心中的极致。
至于富贵人家的官宦子弟,自然也是希望子侄之中能够出现一些豪杰人物,最少要守的住祖宗几代人闯下来的家业,再奢望一些,富甲一方,权倾朝野,也能望一望。
帝王之家虽有不同,可说到底还是希望一个子承父业,只不过一个是家,一个是国罢了。守成持重,开疆扩土,皆是帝王。
常言天家无私情,可人心终究是肉长的,帝王,也有私情。
当初的大燕还好些,燕帝独有一子,独有一后,一生一世一双人,不说在帝王之家,便是在寻常的富贵之家也极为少见了,当年此事还曾在大燕闹出过一场大风波,只不过脾气自来极好的燕帝破天荒的发了一场大脾气,这才压下了大燕国的悠悠众口。
他还记得那年中秋,一家三人在后宫之中的畅园赏月。
月夜无云,一眼可见天上事。
圆月如明镜,繁星如涓流。
那时还是少年的他吃着嘴里的月饼听着自家母后讲着天上事。
常说仙人无寒骨,千载相逢犹旦暮。
天上白玉京,五城十二楼,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一言一句,天上事,人间事。
那天平日里整日坐在大殿上处理政务的父皇也早早的来到了院中,未曾着龙袍,只是穿着一件常见的锦衣,朝堂上威严果决的帝王在那日就像一个寻常的富家翁。
既无太监也无宫女,畅园之中,独有他们一家三口。
母后亲手为父皇沏着茶水,仪态万方的后宫之首此刻宛如一个市井间的寻常妇人,她玉手轻点,茶水随着壶口缓缓流入到杯中,带出一条冒着雪白烟气的细长水线。
他还记得那日父皇喝着茶水,一杯接一杯,目光之中,满是迷醉的神情。
那时他年纪还小,常听先生们说起,酒能醉人,只是茶也能醉人不成?
很多年后,他知道了答案,只是他反倒希望自己永远不知道才好。可惜,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郎了。
原来深情也醉人。
他想起那时父皇还笑着问他,“皇儿,你以后有什么志向?”
当时他刚刚有了自己的教书先生,回答的自然是夫子教他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当时父皇并未多说什么,只是这个大燕国的皇帝陛下看着他这个独子时眼中带着一丝愧疚的神色。
交付家国,既是荣耀,又何尝不是一种枷锁。
倒是母后笑着说了一句,只希望他们一家三口,长长久久,平平安安。
长长久久。
朝清秋重重吐了口气,白气融入到眼前的烟雾之中,随着风不断飘远。
当时只道是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