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成文武艺,货卖帝王家。
盛世里,高居庙堂的读书人看不上只会厮杀的武夫。乱世里,沙场扬名的宿将自然也是看不上这些只会吟诵风月的读书人。
文与武,自来不相得。
处二者之间,最为难过。
岳麓书院素来号称大秦的“相阁”,历代秦相多是自此地而出,平日里也会有不少的朝中大员和成名之士来此讲学。
自然有些人确实是看中了书院中的良才,想要好好栽培一番。可能是为了大秦的江山社稷,不含私心的选拔人才,也可能是为了以后自家老了不会人走茶凉,为自己也好,为家族也好,今日栽下的幼苗说不得他日就会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有些人则明确了许多,岳麓书院在东都城中素来有第一书院之名,当年先帝游览书院之时曾笑言,天下英才入吾鷇矣,秦之英才大半在此。那些家中有待字闺中姑娘的人家,自然会来此寻找良婿。书院寻婿,自然是要比榜下捉婿要容易上许多。
就像是一场豪赌,输了不过是赔上自家一个姑娘和一些钱财罢了。可若是赢了,自然也会赚个盆钵满体。
世上的大生意,独异货可居。
当年那个自南楚而来的落魄书生,谁又会想到有朝一日会变成那个而今独立朝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丞相。
一场联姻,各有所得,买卖才谈的拢。
岳麓书院的名号虽然金贵,学生之中也不缺一些贵家子,可若是有人想要联姻,那些书生们通常也是乐意的很。
毕竟,这些人里大富大贵之家也只是少数。若是没有这些权贵商贾为他们铺下一条通天大道。那许多人就注定一生都在山脚下仰望,在泥潭里打滚。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何时何地,哪朝哪代,都是有的。
空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怀不曾开。
这世上岂止一个怀才不遇的贾生。
这些日子,城北的甄家就遇到了一件稀罕事儿。
若是在东都城里提起甄家,所有人只会有一个印象,有钱。
没人知道甄家是靠何起家,只知道甄家迁入东都城的当日就买下了城北的许多土地。
东都城里,有时候单单有钱反而算不得什么能耐。所以稍有见识的东都人都知道,甄家只怕绝不简单。
可就是这般有钱的甄家,前些日子却在岳麓书院碰了个钉子。
据说那日甄家家主甄逸依照惯例去岳麓书院中“寻婿”,用甄逸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没办法,家大业大,女儿也多,总得给她们找个好郎君不是?宅子和店铺我都给我的未来女婿准备好了,毕竟不能要咱自家人受了委屈。”
那日有许多平日里深居简出的“隐士”出山,他们或靠在书院中的鱼塘之畔,大声诵读着圣贤的道德文章,或站在书院的假山上,登高望远,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便是连书院里洒扫的仆人也比平日里整洁了一些。
一朝暴富,谁不想呢?
可最后甄逸竟然看上了一个才来了不久的南楚的穷酸书生,而那个书生还义正言辞的拒绝了甄逸。
那一日,这个叫做许望的南来书生,名闻岳麓书院。
名声无分好坏,有些人仁德和善,名声极好,声名远播。可对一些有心之人来讲这反倒成了那些“好人”的软肋,君子可欺之以方,因为他们在规矩之内。
“好人”也是如此,因为没人会愿意毁了自己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名声,真好人也好,伪君子也罢,终归是要重视名声的。
有些人凶名在外,那些有心之人反倒是不敢轻易得罪这些“恶人”。
欺善怕恶。
说来可笑,可世事向来如此。
而这次岳麓书院中的一夜成名对许望来说自然算不得什么好事,人皆善妒,尤其是那些自视甚高的读书人。
许望拒绝了甄逸,自然会有人在背后嘲笑他顽固不化,不识时务。也会有人暗自之中松了口气,毕竟,少了他许望,甄家未尝不会选自己。
可在有心人看来这些还不够,许望落了甄家的面子,甄家可以不计较,可若是自己替甄家出了这口气,那以后和甄家搭上关系,自然是大树底下好乘凉。
于是许望在分学之时就被分到了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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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麓书院,武院,丙院。
许望摘下面上的纱巾,使劲的呼吸了几口。
他手里提着一个木桶,桶里堆满了马粪。在他身后是书院里唯一的一个马厩,马厩里养着数百匹战马。
这是他分到武院的第六日,平日里就是打扫打扫马厩,给马匹喂喂草料。
武院的武夫向来看不起读书人,何况是他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更何况他是“发配”至此。
许望叹了口气,他有些怀念起和朝大哥他们在一起的悠闲时光。
他抬头看了看时辰,今日他还有一节兵法课。
他提着木桶走在书院的小路上,这条路平日里极少有人走,路偏则人稀,毕竟在这条路上很难碰到前来“寻婿”的“金主”。
他正有些出神,忽然就被人拦住了去路。
拦在他身前的是几个贵公子模样之人,为首之人他认识,是城北孙家的三公子,孙羽。
城北孙家也极为有名,若不是已经有了甄家,那甄半城的名头,多半要换成孙半城。
此次甄家前来寻婿,孙羽本来希望极大。
孙羽扫了许望一眼,目光轻蔑,“不知道那甄家看中了你小子什么?”
许望看了他们一眼,自然知道来者不善,他笑了笑,“可能是甄家看走眼了。”
孙羽满意的点了点头,他岔开双腿,“许望,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要懂取舍,明进退。你要知道,我孙家若是要杀你,并不比杀鸡更难些。今日你从我胯下钻过去,甄家的事咱们一笔勾销。”
许望点了点头,“有道理。”
他放下手中的木桶,微微弯腰。
孙羽静静的看着他,眼中没有志得意满的神色,反而是闪过一丝狠厉。
“孙家小子,差不多就可以了。”
孙羽猛然转头,就见到一个中年人正靠在一棵树上笑吟吟的看向他们。
这人在书院中已经待了许多年,只是从来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因为从来没人能查的出,只知道此人姓郭。
孙羽脸上杀意一闪而逝,“姓许的,今日我就给郭师一个面子,咱们之间还没完。”
他转过身,带着身后的几人扬长而去。
许望平静的拍了拍手,朝着树下那个中年人行了一礼,“多谢郭师。”
郭师玩味的看着许望,“你可知道,方才就是你受了那胯下之辱,孙羽也是不会放过你的。”
许望点了点头,“我知道,我若是死了,孙羽自然可以栽赃给甄家,毕竟我才落了甄家的面子,甄家一不小心取了我性命,自然也是说的过去。有了这个把柄,孙家虽然未必能够斗倒甄家,可好歹也是占据了大义之名,我这条命反倒算不得什么,再者孙家也未必没有和甄家攀亲戚的意思。”
郭师大笑,“聪明人,那你方才又何必作势下跪?”
许望此刻面色温柔,“来时路上一位兄长曾和我说过,活着,才有希望,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何况,还有人在等我归家。多活一刻,便多了一丝机会。”
郭师点了点头,“说的不错,你有没有兴趣和我学兵法。”
许望沉思片刻,摇了摇头,“秦以武称雄,战场之上多的是沙场宿将,我便是学了兵法,只怕也难出头,而我,等不得。”
郭师脸上也没什么失望的神色,他只是笑了笑,'若是他日你想通了,也可来寻我。'
许望点头致谢,拎起他的木桶朝着学堂而去,今日他还有一节课。
郭师望着他的背影沉默半饷,“你的眼光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原来在他身后还有一人,只是那人躲在阴影了。
那人笑道:“你不也是一如既往的想要和我抢弟子。”
郭师也是笑道:“可成为你的弟子之人没有一个有好结果。”
那人沉默片刻,“好结果?一生富贵,终老之时死在榻上就是好结果不成?还是值此一生,默默无闻?都不是,这不该是你这个曾经纵横沙场,杀人无数的读书人该说出来话。”
郭师一手轻轻捶打身侧树干,“我只是想到那些年轻人有些惋惜罢了。”
阴影之中那人也不在意,“为心中理想而已,这世上又有几人能为理想而活,虚情假意不过是束缚人心的手段罢了。”
“日暮途远,不得不倒行逆施。”
那人忽然之间神采奕奕,那双隐藏在黑暗之中的眼睛也是奕奕发光,他笑了起来,“你方才可曾见到许望弯腰之时的神态?”
郭师叹了口气,他知道许望是逃不出此人的手掌了,因为那种神情当年他曾在身后的这个疯子身上见过。
弯腰之时,他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