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云蔚道:“此人是隐患, 追。”率领金金和韩绻急追过去, 待绕过一处山坳,忽然眼前多出二十余条人影, 覃云蔚立时驻步不前, 金金凑上来缠绕在二人身边,见颜天玺也顿住脚步,回转身冲着两人微微一笑。
月色下, 他的笑容诡异而阴森。
他身后那十余人迅速呈环状将两人围在其中,这些人身着碧色衣袍,竟是净水宗在古境中的人手倾巢而出。
传说弥殇古境产生于上古时期一场大战之中,被上古高阶修士设置了许多禁制在其中,合体期以上修士不能进入。若是化神后期在古境中顺利进阶, 会被古境强行驱逐出去。但此驱逐过程十分凶险, 造成陨落的可能性较大。因此每个宗门进入古境的标配是一到两位化神后期修士作为带队人, 余下的都是化神中期初期及元婴期门人。
净水宗亦是如此安排,除了颜天玺, 另有几位化神中期修士,余下的均为元婴修士。
一群人绕着两人一蛟缓缓走动, 身形交错之处章法俨然进退有度, 几十只一模一样的玉瓶次第浮现于半空中, 徐徐旋转,一道巨大的水墙缓缓升起, 将二人围困其中。
此谓之琅嬛水泽法阵, 为水法阵之一, 但由几个化神修士带队发动,威力不可估量。透明的水墙外,覃云蔚看到颜天玺志在必得的笑容,他也未必就是替他夫人的宗门来寻仇,应是早就算计好了要把自己二人灭于此古境之中。
覃云蔚低声道:“韩绻,这次估计要拼命。若是陨落在此,是我对不起你。”
韩绻道:“无妨,在莽山鬼域我也险些害你陨落。有肉一起吃,有架一起打,要陨落也一起。”
覃云蔚道:“打架可以,肉不要多吃。”
韩绻怒道:“你真无趣。”两人同时催动法器刺向水墙,着手软绵绵处似乎无所依凭,水墙却半分撼动不得,且韩绻稍不留神,广寒竟被水墙紧紧吸住。他忙催动法力,终于将广寒拔了出来,巨大的惯性使得他踉跄后退。
眼见得水墙缓缓逼近,两人可活动之地越来越小,覃云蔚伸手扯了韩绻手臂,与金金一道冲天而起,那水墙却随着两人飞升而起的身形跟着暴涨而上,几可与日月争锋九天平齐。
覃云蔚正急思良策,听得数声轻响,琅嬛水泽法阵又有变化,水墙上生出无数利刃纵横交错,韩绻振臂将广寒横扫,竟被悉数逼退回来,法力无处着落,险些反噬了自身,恰金金冲过来化成战甲缠在他身上,替他挡住了攻击,被水刃砍在身上,嗷呜一声嘶吼,金甲上光芒瞬间黯淡下去。
韩绻忙让覃云蔚把觐金金收了回去,他从前所见各种法阵甚多,但云天离得玉螺洲太远了,且中间隔着天堑,因此这边许多东西他都不曾见识过,此时不禁暗暗忧愁,想就这么等着被切成碎块吗?
焦急中他却忽然想起一事,战战兢兢问道:“师弟师弟,九天星云图能救命吗?”
覃云蔚道:“我也正在想,只是第一次用,不熟悉,不知行不行。”
韩绻急道:“行不行都拿出来试试吧,其实我还不想陨落,刚才是骗你的!”
覃云蔚颔首,嘱咐道:“把雪落星华也准备好,成败在此一举。”
他反手祭出九天星云图,此法器由他这等修为来操纵极为勉强,耗费法力颇巨且隐隐有失控之感,但这生死攸关之时,他只能竭尽全力以法力催动古卷,将暗金色古卷一点点展开。
颜天玺失了玉瓶,并不曾参加此琅嬛水泽法阵的驱动,只在一侧掠阵指挥,此时见到九天星云图忽然出现,脸色转得极其难看,忽然厉声道:“你们迦南宗难道都是一群骗子不成?连带你那师尊也是个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老骗子!什么将之逐出师门,若真把那祸害逐出了师门,你这九天星云图却是从何而来?骗子,骗子,一群卑鄙无耻的骗子!”
他跳脚大骂风度尽失,覃云蔚置若罔闻,画卷此时已经露出一角端倪,云图赫然闪现,星空璀璨迷离美不胜收。水泽法阵随着星空出现,水墙硬生生被反压了下去,往周边扩散而开,势头却不消反涨,化为数道水浪滔天,奔腾旋转不去。
覃云蔚见时机恰好,低声道:“韩绻,雪落星华!”
韩绻弹指将那血红色六芒法器激射而出,雪落星华变幻为一道红光,自行飞到九天星云图中央徐徐降落,图上星辰立时如活转一般徐徐转动,星辰之力加持在雪落星华之上,威力倍增,万千道星光如流星般倏然而下。
此情此景玄幻而奇妙,然生死存亡悬于一线之际,无人有心欣赏。净水宗诸人觉出法阵被九天星云图压制厉害,却并不知此物威力在覃云蔚手中究竟能发挥多大作用,颜天玺冲入法阵,顶替了一个元婴修为之门人,厉声道:“就他那点修为怕什么,不过强弩之末而已!”
余下诸人也觉得他不过如此罢了,再次在颜天玺的指挥带动下,将法阵催动,势要将此二人绞杀其中。
然而渐渐地,随着星光层层落下,如霜似雪空灵静谧,琅嬛水泽法阵之水势咆哮渐止奔腾渐息,任那些修士如何催动,竟是纹风不动。待星光穿透碧浪,那几位元婴修士身体但凡被星光接触到,瞬时就无声无息化作点点星芒,闪烁明灭间身躯消融神魂俱散。
这些人血肉之精华被雪落星华所吸取,星光之上更多了一层淡淡血色,坠落速度旋即加快,余下众人脸色大变,但此时整个法阵已经被云图彻底控制,便是要走也走不得,只能竭尽全力催动法阵,与之苦苦抗衡。随着修为较低之修士前后被星光所融,初始银白色的星光渐渐变为一片血色,在夜空中显得越发诡异。
颜天玺只觉得法力耗损越来越巨,他神色数次转换,末了狰狞狠戾之极,忽然身形微旋,竟从原地消失不见,却是扔下这一干宗门同伴,自行狼狈遁走。
韩绻和覃云蔚一人负责催动雪落星华,一人负责催动九天云图,都颇有些勉强,法力损耗至如今,的确已成强弩之末,韩绻一眼瞥见颜天玺逃走,急叫道:“他不能逃!”
他确实不能逃,若是他将两人打杀这许多净水宗修士的消息传出去,纵然出得了弥殇古境,那净水宗也不会饶了自己二人。覃云蔚嘱咐道:“你先撑一下,我去追杀他。”
韩绻道:“可我撑不住!”然而覃云蔚已经离开,他只得急催法力,以雪落星华强行催动九天星云图接着运转。
覃云蔚飞身追去,见颜天玺逃得甚快,于是将曦神枪剑脱手掷出,曦神被他凝聚所有法力驱使着,从九天星云图之上穿越而下,仿佛星空之中骤然升起一轮丽日,光芒四射。
颜天玺在抵挡九天星云图之时已耗费了大半修为,见那金光如附骨之疽,竟是逃脱不及,一声巨响后,身躯炸裂。他元婴在此关键时刻破体而出,那曦神枪似乎早有预料,在空中化出半弧当头拦截上去,一枪将元婴刺杀当场。
颜天玺本是琅嬛水泽法阵的指挥者,他这般一逃走,整个法阵立即出现数处溃败缺漏之处。韩绻法力也已经被耗尽,但见机不可失,索性单指一掐,一缕血线激射而出,喷洒在雪落霜华之上,以自身精血活祭此法器。雪落星华血色骤然加深几分,恰覃云蔚回转身来,九天星云图旋即加速运行,暗红色星光大涨,铺天盖地落下,天地间倏然黯淡下去,余下的净水宗诸人皆无声无息消失在星光之下。
韩绻终于松了口气,却顿觉心中一空,身形急坠直下,覃云蔚忙伸手捞了他一把。他此时法力消耗得所剩无几,同样头晕目眩手足酸软,因此只摸到韩绻一片衣角,忙跟着飞身落下,但全身无力下亦无法控制身躯,不由自主重重坠落于尘埃之中。
这一下摔得一阵阵眼冒金星,恍惚中见到韩绻跌在大约几十丈开外,伏于地下一动不动。覃云蔚想过去看看他,挣扎了一下却是未能起身,不禁后悔万分,想他才进阶元婴,那两样法器自己驱动尚且勉强,怎么可以让他一人独撑大局,虽然只是须臾之间,却依旧不可避免地重创了他。
此时韩绻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忽然慢慢翻了个身,支起脑袋望向这边,见覃云蔚目不转瞬看着自己,就对着他一笑,勉强抬起一只手摆了摆,微声道:“我暂且无碍,你就地打坐,不可妄动。”
他的脸色在月光下惨淡衰败,然而眼中星光隐微,似乎依旧生机盎然,覃云蔚只得就地盘膝而坐,却又忍不住问道:“你真无碍吗?”
韩绻道:“真无碍。你不要拖延,你活着,我才能活下来。”
两人甫入古境便遭遇此等围殴谋杀,以后还不知多少风刀霜剑艰难凶险在等着,覃云蔚亦知此理,当下屏息凝神迅速入定,将内息在周天内运转流走,开始恢复法力。
不知何时天上落了小雪下来,雪花冰凉凉落在覃云蔚脸上,他忽然惊醒过来,慢慢活动一下手脚,觉得修为已经恢复了几成,想起韩绻,忙往那边望过去,却发现他在身边不远处躺着,离得自己比入定前距离近了不少,只是依旧一动不动的,身上落了薄薄一层雪花。
他身后有一道长长的痕迹,已被小雪掩盖大半,然依稀可辩,想来他打算爬到自己身边来,却中途力竭昏死过去。
覃云蔚忙挣扎着起身去看他,伸手拉一下韩绻的手臂,冰冷僵硬不似活人。覃云蔚脑袋中嗡一声响,出现瞬息的空白,忙将韩绻一把从地上捞起来细看,见他脸色呈死灰色,待灵识扫过,发觉生机竟已所剩无几。
他愣了片刻,又手指微颤去探韩绻丹田与心脉,见元婴在丹田中也陷入昏迷之中,但心口处尚有微热,于是忙将一股灵力从后心贯注进去,先暂且护住他的心脉。
此地荒芜且灵气稀薄,不宜久留,他一边施法救助,一边将韩绻横抱于怀中,踉跄往东南行去。
这一日,韩绻终于从昏迷中醒来,第一个念头是:“好冷!”依稀感觉到身上被裹了厚厚的兽皮,可全身上下依旧无处不冷,他知是重伤高热的缘故,蠕动着想往兽皮里缩一缩,却手足僵硬动弹不得,无奈只得放弃了。但脑袋倒是勉强能动,就慢慢转动着四处看。见这是一处山洞之中,似被覃云蔚用法器开凿而成,淡淡的天光从那边射入,洒在兽皮之上。
韩绻循着光源看过去,见覃云蔚端坐于洞口,手中拎着一只羽毛褪尽的鸟类仔细端详着。他正想着师弟这是做什么呢,就见覃云蔚拿出曦神枪,片刻后一点小小金色火焰在枪尖处闪现,日焰被他调动出来,尔后他试着将那只秃鸟凑了上去,韩绻惊道:“啊不”
“嗤”一声轻响,整只鸟瞬间化成了灰烬,唯余一缕青烟袅袅而起。
覃云蔚似乎呆了一呆,待听到韩绻发声,却忽然转身背对着他,用广寒剑将另外一只鸟开膛拔毛,片刻后又收拾出一只。
韩绻挣扎着微声道:“你是要烤肉吗?你那日焰不行。”那一点星火看着不起眼,可斩杀个高阶修士也不在话下,哪里是用来烤肉的。
覃云蔚沉默着,背影显得僵硬无比,韩绻等了片刻,只得又道:“你怎么不理我,我说那烤肉不行。”
覃云蔚忍了又忍,终于道:“我在生气,你没看出来?”
韩绻自然知道他是不开心的,也隐隐能猜出缘由,但此时只能装糊涂,怯怯道:“为什么生气,是因为适才肉烤糊了?”
覃云蔚道:“不是。”老实生了一堆火起来,用木棍穿了那只大鸟,在火上来回转动慢慢烤着。韩绻看他仍旧不得其法,心里有些焦急,忍不住又出言指点:“远一些,不然外面烤糊了,里面还是生的。”
覃云蔚依旧不理他。
韩绻见他不太好哄的模样,不免有些惶恐,只得强撑着接着跟他唠叨:“师弟,这鸟是烤给我吃的?你不是不想让我吃肉么,今天怎么发了善心?是不是我快要死了,听说听说俗世间的犯人临死前,都给吃个好饭”
覃云蔚冷冷道:“你能否少说几句,伤成这样,话还这么多。”
韩绻道:“那你说,你说我就不说,你别不理我。”
他死样活气的,却坚持要和覃云蔚唠叨下去,覃云蔚无奈之下,目测那只鸟已经烤得有几分样子了,便撤了火,撕下一条腿拿过来,问道:“你吃不吃?”
韩绻点点头,覃云蔚将肉撕成一条条,慢慢喂他吃了,又拿衣袖将他唇角一点油迹仔细拭擦干净,末了却又道:“你这是伤了,才给你吃肉,痊愈以后这些东西还是少吃为妙。”
韩绻忙点头不迭,笑吟吟道:“果然禅修就是有普度众生之心。”他脸色灰白语气微弱,笑得也极其勉强,覃云蔚眉间隐隐掠过一丝忧郁之色,旋即又沉下脸。韩绻看在眼里,心中微微一沉,试探道:“难道我真的伤得很重?”
覃云蔚道:“没有,你说你无碍,那我就当你无碍。”
韩绻赔笑道:“当时确实觉得无碍,后来不知怎地就昏了过去,不是有意骗你,对不起。”费力从兽皮中伸手出来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彻骨冰凉,覃云蔚反握回去,慢慢揉搓着,低声道:“我无事,你这次的确凶险,不过不要担心,会好的。你先睡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