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澂心中一动,自己父亲程驿是元婴后期修士,已将要进阶化神,以他如今的修为,难道还破不了韩绻这点微末伎俩?
他忙拉了澹台颂的手,一路往冲虚殿那边奔去。恽穹川也已觉出异常,边抵挡覃云蔚的攻击,边闪身后退,同时威胁道:“覃隐,差不多就行了,我们也不是仇怨泼天,没必要你死我活。你若是真把法力耗尽,就算你凑合着能逃出去,你这个僵尸脸小道友可怎么办?”
覃云蔚闻言看了韩绻一眼,韩绻对他摆摆手:“师弟你下来,我们也去前面看看。”
此时冲虚殿后不远处却乱成了一团。殷玄感紧紧扯着晏冰尘,无论晏家郎君们如何暴跳,只以不变应万变的一句话顶回去:“我不要灵石,我买的东西,就是我的!”
方锦容反复劝说无果,见赶过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情知拖延不得,低声喝道:“都让开些。”重岚剑光华如练奔袭殷玄感而去。殷玄感并不敢和他当面对上,与两个同伙齐齐身形一沉,便要钻入地下去,脚下土地却不知何时变得坚硬如铁,他险些崴断一条腿也未能进入。这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绝望之下怒喝一声,袖中突然伸出十几道绿色藤蔓,往方锦容身上缠去,却还不曾近身就在方锦容剑光下缩卷回来,瞬间消于无形。围观修士觉出阴寒之气,纷纷逃离。
方锦容没有伤害他们的打算,只乘隙追击,将剑气幻化成屡屡流光缠绕在三个鬼修身上,吩咐道:“二凤,绑了。”
二凤术业有专攻,上来用捆仙索将殷玄感等绑得结实。少盟主捉人如此干脆妥当赏心悦目,令诸修士顿起敬畏之心,暗道怪不得虽然容哥不爱争锋出头,天下却到处都是容哥的传说。晏三儿双眼放光望着方锦容,斗胆凑过来出谋献策:“少盟主,这种鬼修不三不四逆天而存,本该统统打杀了才是,何必还要留着他们?”
他话犹未落,却听得山门外一个阴柔婉转的声音遥遥传来:“ 是谁这么瞧不起我们鬼修,要将我们统统打杀了?你既有这般的胆量气魄,怎不过来将我也打杀了?”这声音穿透力极强,余音袅袅萦绕徘徊,遐迩峰上下方圆千里,竟无人不闻。
高阶修士纷纷放出灵识一探,只觉山门外阴风浩荡死气隐隐,聚拢一起结成了雾障。殷玄感冷声道:“是我们大鬼主。”
原来靠山来了,方锦容闻言招来一名山庄中弟子,令他去禀报程盟主,只说自己过去看看即可,还请程盟主只管安心相陪殿中贵客。
他转身向山门而去,二凤扯着一串捆好的粽子,紧紧尾随于他身后。此事牵涉到晏冰尘,晏家子弟们自然也得跟着。众人尚未行到潋滟湖畔,六合盟盟主程驿携夫人杨氏,与大批贵客从冲虚殿中鱼贯而出。程驿居中而立于殿前宽阔廊檐下,朗声道:“锦容,你把三道山门统统打开,把通玄镜也打开,让我也看看是谁这般狂妄,竟敢趁着我儿之良辰吉日,打上我储岫山庄的大门!”
遐迩峰三道山门处均安置有通玄镜,若全部打开,可从冲虚殿直接观望到山下第一重外山门处。方锦容回身颔首应下,令三道山门次第开放,大批守山弟子及二凤等人随着他涌了出去。
偌大的青石场地尽头,不知何时升起一片暗绿色的雾霭,雾中一排排绿衣人森然而立若隐若现,居中却是一位高挑男子负手而立,血色锦袍灿若云霞,流金溢彩拖曳于地,堪称万绿丛中一点红,矜贵又娇艳。方锦容尚未出言询问,那人就昂昂然自报了家门:“在下莽山溟微境庄霙。”
方锦容心中却是微惊,他的灵识扫到庄霙身上,竟似乎被什么吞噬了一般消弭无形,想来是这大鬼主身上的锦袍之故。他索性收回灵识,颔首道:“方锦容见过大鬼主。”
庄霙道:“少盟主客气,听闻今儿是程盟主爱子程小郎君的双修庆典,倒是颇为凑巧。”
方锦容道:“是的,大鬼主不请自来,是否太过失礼?”
庄霙扫了一眼他身后的二凤和那串粽子,轻笑道:“怎么,来讨回自己的东西也不可以?”他缓步走近方锦容,一边上下打量:“倒不成想少盟主如此丰神俊朗,虽然看起来不太白,倒也无碍观瞻,若能趁机结交一番,也未尝不可。”
方锦容肤色是不太白,但他自己从未在意过此事,被庄霙调侃,倒是微微一愣。随着庄霙靠近,他骤然闻到一股刺鼻的脂粉香气,见庄霙眼波流转唇角含笑,脸上竟然粉黛浓施,瞧来艳魅入骨,他忍不住退后半步微微凝眉,沉声道:“你……”想说你一个男人家浓妆艳抹是为何?然而庄霙并非自己手下小弟,他把斥责之语又收了回去,也不接此人要和自己结交的话茬,改口道:“你说这位君澜府老祖宗为你所有,适才我已和殷先生讲明缘由,那份契约做不得数,晏冰尘你带走不妥。”
庄霙扫一眼他身后的晏家子弟,阴阳怪气冷笑道:“我们银货两讫,怎能说不算就不算?这群晏家人若真是好的,老祖宗祖坟都被刨了这许久,竟然一无所知,这两年怕是压根儿就没上过坟吧,还装什么孝子贤孙。”
君澜府的子弟们的确很久没给老祖宗上坟了,闻言不免有些尴尬,在众人质疑的眼神下,晏三儿强撑着道:“我们晏家家规,十年一次大祭,你个外人知道什么?”
庄霙毫不客气揭穿他:“十年一大祭是不错,每年八月十九是你们晏家祖祭日,还要有个小祭,哪怕派一个本家子弟去也算。”他不耐烦地一挥手,懒得再看这群不肖子孙,转向方锦容道:“方少盟主,我拿这晏冰尘回去,可是等着救命的。人命关天,难道你就不能高抬贵手?”
方锦容道:“救谁的命?”
庄霙道:“当然是救我自己的命,为了别人我能屈尊纡贵跋山涉水走这么远?这一路又脏又累,可不是好走的。少盟主你仔细看看我的脸。”
他笑吟吟又凑近些,方锦容仔细看了看,道:“恕我眼拙,不曾看出什么。”
庄霙诧异道:“难道今天的粉太厚?也罢,说不得只好给你看看我的原形。”他从袖中摸出一块帕子,在脸上抹了几把,将脂粉悉数抹去:“你再仔细看。”
方锦容再次凝目细看,脸上虽未动容,却在心中倒抽一口冷气。庄霙铅华尽去之后,小巧精致的脸庞秾丽秀致,然而从右侧额角到下巴上,却有一道极细的红线,一直延伸到玉白色的颈项处,再没入满绣着兰纹的衣领中。红线上覆盖白色细线,两侧遍布整齐的针脚,仿佛是脑袋被斜劈了开,又被能工巧匠妙手精心缝了起来。
他看得愣住了,只沉吟不语,神色渐趋凝重。庄霙冷笑一声,柔声道:“看清楚了没有?若是看不明白,我再给你看看完整的我。”将自己右侧肩头衣服往下一扯,肩头手臂全□□出来,那条红线从颈项之中竟然直直延伸到了左侧肋下。他耸起肩膀展示给方锦容看,一边娓娓道来:“我昔年曾遭无妄之灾,被人一剑从头顶斜劈至肋下,半边身子分离。按理说修行之人,特别是我这鬼修,受了伤后修复个伤口也不算什么,哪怕劈成八块,再粘起来也未必不能。然而那劈开我的剑想来有些古怪,这两边身躯无论如何也连不到一起,弄得我三魂七魄无法归位。我的属下无奈之下,找了巧匠来缝缝补补的,总算把我缝了起来,我动用法力让魂魄强行归体,又定期服用定魂丹,才勉强维持到现在。然而总是不太方便,且有碍观瞻。”
方锦容道:“你……在哪里受的伤?”
庄霙道:“十年前,我当时正修炼到瓶颈无法突破,导致法力受困施展不得,据说桫椤海附近天材地宝颇多,便想去寻找些新鲜灵草来辅助修炼。路过南岸太上山麓之时,不巧碰上一大群修士在斗法,弄得遮天蔽日乌烟瘴气的,我本想着快快躲过去,却不成想哪个天杀的一剑砍过来,我躲避不及就成了这样。”
他顾不得香肩半露,只满脸自伤自怜地做西子捧心状:“遭受这种无妄之灾,难道你不觉得我很值得同情?”
方锦容一脸深思,良久方道:“你先把衣服穿好。你如今,究竟是……是人还是……”
庄霙怒道:“讨厌,人家当然是人,人家修的是生魂道!还道你少盟主多有见识,也不过尔尔。”
鬼修是很特殊的存在,大多生存在天地不管阴阳交界的地带,一般修行者都不愿沾惹,因此玉螺洲许多修士对鬼修的功法不甚了了,见此状只觉得恶寒,抽气声此起彼伏。方锦容却不动声色,只接着询问:“那么你购买这位君澜府老祖宗的仙躯,又打算怎么用?”
庄霙伸出一只春葱玉白的手指点着自己下巴,神叨叨地盯着方锦容笑:“此事牵涉甚多,太过复杂难言,就不能与外人道了。”
他笑起来菱唇微翘欢欣喜悦,只是牵动脸上那道细线,显得有些诡异。方锦容道:“你不肯说,我便不能轻易做主给你。你花费的灵石我倒是可以替韩绻还给你,这笔交易作废可好?其实……”他欲言又止的,庄霙截断他道:“不,我才不要你还。据说晏冰尘他生前惊才绝艳,如今依旧玉树临风。我喜欢他,我就要他。”
方锦容:“……”重新打量玉树临风的晏冰尘,晏家老祖被五花大绑着,垂头丧气威风尽失,怎么看还是一具千年老尸。他转首再次望向庄霙:“其实你的伤,也许有别的办法。”
庄霙冷笑道:“能有什么办法?这十年间我想了无数办法都无济于事,除非找到砍我的那把剑。但当时场面一片混乱,我连始作俑者是谁都不曾看清。那把剑砍过来……我倒是记得很清。”
他语气愤恨异常,方锦容看着他,意外地再次沉默。他身后一阵灵力波动,一个黄袍男子越众而出,笑道:“容哥说有办法,自然就是有办法。你嫌弃容哥不够见多识广,你自己岂不也是孤陋寡闻?方少盟主凭着重岚、翠眉两把灵剑名扬天下,你却不知他还有第三把剑,剑名苍狱。苍狱出鞘,可令山川碎裂长河倒流,若是砍到人的身上,呵呵呵呵,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