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同睡了一觉, 下午兴致又高昂起来,要继续去打球。
原惟答应得干脆。傅润宜也就将已经挂到脸边的不好意思,按下不表。
她觉得只要自己装得若无其事, 应该就没什么破绽, 占小便宜和占两个小便宜,其实没有太大的区别。
出门时,有云遮住日头,刚好天阴了下来, 外头不是很晒, 也不是很热。
阿同下楼都一副迫不及待的快乐样子,恨不得一蹦三尺高, 走路也不忘练习三分球起跳,随身的挎包拉链没拉好, 蹦出一张白卡,掉在地上,自己却浑然不知,追着球跑远。
原惟随后捡起来。
是一张身份证。
上头写着出生年月和户籍地址, 证件刚办不久, 拇指大的证件照片跟现在的阿同几乎没有区别,照片里的阿同看着和常人也没有什么不同, 只或是拘谨,没有十几岁少年的张扬,显得格外乖顺。
一旁的名字写着, 李榆乐。
替阿同拿水壶的傅润宜,挎一只环保袋, 慢了两秒跟上来, 对原惟说:“我帮他收着吧。”
原惟看着她摊开的手心。
极少见的手相, 掌纹少而淡,那些贯通情运禄财之类的脉络几乎隐到无足轻重。
他将身份证放上去,随口问道:“‘阿同’是小名?”
接过身份证,傅润宜也看了眼那证上的名字,摇了摇头说:“不是,以前叫‘李榆同’的,后来生了病,一直像小孩子,别人就说是因为家里名字起得不好,招来了晦气,因为‘同’和‘童’一个音,后来才改的名字。”
但是阿同喜欢自己原来的名字,还是喜欢大家叫他“阿同”,姨婆叹气,但也懒得再折腾了。
“名字而已,有那么迷信吗。”原惟说。
“有时候,好像也真的有点说不清。”
傅润宜低声说着,她走在原惟身边,看着前方的阿同,想到的却是另一个人,“你可能也知道的,我有一个姐姐,她没回家之前名字里有一个‘萍’字,浮萍的萍,后来改了名字……傅先生很看重名字里的讲究,他说,名字是一个人起始的运,会影响人的性格和机遇。”
“你的名字也是他起的?”
傅润宜“嗯”了一声。
原惟顿了顿,然后说:“可能是有点道理吧。”
傅润宜偏头望来。
原惟也同样看着她。
“你的名字是跟你性格挺像的。”
要在春秋之外,潮燥之间,找一个温度和湿度都刚刚好的形容词,没有比“润而相宜”更好的了。
傅润宜收回目光,没有说话。
而此刻,云正遮住光,风正吹动树,阿同拍着球折返地跑,拍击的响声不高不低,连时间都好似慢下来的午后,她与原惟并肩同行,就这么不急不慢地往附近的公园散步而去。
傅润宜觉得,也有一颗跟阿同手上差不多的球,在她身体里起起落落地拍着,越过心脏的震频,打乱喉齿的字序,在新与旧的喜欢之间,构成一条忽有显著起伏的波段。
她所有想说想问又疑心不合时宜的话,都随着风起云涌,三缄其口。
“在想心事?”原惟忽然问。
短短四字,好奇听不出来,倒似有意惊傅润宜一下。
效果也达到了。
傅润宜仓皇抬起头,微怔着,摇了摇头,心虚地说:“没有心事。”
下午文熙公园的球场明显人多了起来,近傍晚时,涂着深绿油漆的场地上,几乎已经没了空置的篮框,许许多多的人声,鞋底与地面的擦响,篮球弹落的砰砰声……杂乱的环境音,让坐在篮球场旁边的傅润宜心思更加纷杂。
想来又庆幸。
还好来时的路上,犹犹豫豫,最终没问原惟之后有没有空这种话,否则此刻面临要送阿同回家的情况,显得像在请求原惟来当司机。
等他们下了场,阿同一头大汗坐在傅润宜旁边抱着自己的水壶大口喝水,傅润宜问他今天玩够没有。
阿同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开心地说:“好喜欢哥哥啊。”说完,他又好动地起身运球,地面被拍出“嗙嗙”的震响。
阿同像唱儿歌一样,拍一下就说一句“好喜欢哥哥”,十分快乐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原惟原本坐在阿同另一侧,阿同一走,他跟傅润宜之间留了个空位,听着阿同这串无休无止的表白,他拧紧瓶盖,转头朝傅润宜看来。
傅润宜尴尬地替阿同解释:“他就是……表达自己的情绪,会比较直接。”
原惟很快接受了这种直接的表达,又问了一句:“他喜欢的人多吗?”
傅润宜不确定原惟想听到什么答案。
是希望阿同平等地喜欢许多人,从而更无障碍地接受这份冒昧的亲昵,还是希望他在阿同眼里是特殊的被喜欢的少部分人。
拿不准,于是傅润宜模棱两可地回答:“嗯……应该也不是很少。”
可能是表达完对原惟的喜欢,还觉不够,阿同用胳膊夹起篮球,兴冲冲折回原惟跟前,还要表达感谢,礼尚往来地对原惟说:“哥哥,你教我打篮球,那我教你做家务吧。”
原惟手里拿着半瓶乌龙茶,一时愣住,有些莫名地微拧住眉。
见原惟似是疑惑,阿同很有道理向原惟安利自己准备教给他的,是一件非常有用的事,阿同眨眨眼说:“学会做家务很好的!奶奶和润宜都会夸。”
原惟笑了一下,又很快接受了,像应和小朋友一样,点头说:“好,有空找你学。”
做家务安利成功,阿同开心得要命,迫不及待就要画饼给原惟吃,“等你学会了,润宜就会夸,好棒啊。”
原惟嘴角翘起的弧度很难消下去,只能尽量扮认真。
“好,我尽量争取夸奖。”
阿同甚至积极打消对方担心学艺不精的后顾之忧,摆摆手说:“做不好也没事,润宜也会夸的。”
原惟应和:“哦,那她真好。”
“对啊,润宜最好了!”
傅润宜在旁已经听得头皮发麻,没法再忍,赶紧寻着话题打断阿同,讲待会儿的安排。
“那个阿同,咳——待会儿回去拿了冰箱里的小蛋糕,我就送你回家,好吗?”
阿同立马摇头:“不要你送,我不要你辛苦。”
傅润宜之前就好奇过,为什么在自己接送阿同这件事上,阿同会有她会很辛苦的执拗,按说阿同对于做什么事辛不辛苦是不太有分辨的。
但她想,可能是姨婆他们无意告诉阿同的,所以阿同一直记着。
傅润宜正要劝说阿同今天不可以任性,阿同倒先一步说:“让许医生送我回家就好了。”
傅润宜听后一愣,许医生?
而原惟既没有疑惑,也没有表现得很关心,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许医生这么好吗?”
阿同回答:“许医生很好的,许医生说润宜送我回家会很辛苦,他来送我,润宜就不会辛苦了。”
“这话是许医生跟你说的吗?”傅润宜实在意外,“什么时候说的?”
阿同想不起来了,歪着头,咕哝说:“送我回去的时候就会说,许医生问,这样好不好,我觉得好啊。”
原惟望向傅润宜,很有意思地颔首:“看来许医生真是个大善人。”
傅润宜张口欲言。
阿同冲他们晃晃自己的电话手表,颇为骄傲地说:“许医生让我给他打电话,我已经打过了,他说四点半就来接我们吃饭。”
傅润宜更加震惊。
原惟将半瓶水在掌心一抛一接,悠闲异常,追加好评道:“许医生还挺会安排的。阿同,‘我们’是谁啊。”
阿同回道:“我们是我们啊。”
原惟:“几个人?”
阿同立即比出一个OK的手势:“三个人,你,我,润宜。”
“哦,那你是怎么跟许医生说我的?”
原惟跟阿同说话时,傅润宜就看着原惟,发现他太会循循善诱,即使是阿同也能毫无沟通障碍地跟着他的逻辑节奏问什么答什么。
“我说,是润宜找来教我打篮球的哥哥。”阿同这么回答,又说,“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原惟。”
阿同跟着念:“原惟。”作势要抬自己戴表的手腕,“那我现在打电话告诉许医生。”
“阿同——”傅润宜正要阻止。
原惟比她更快一步,却不急不缓,对阿同说:“不用,许医生待会儿不是要来接我们去吃饭吗,到时候我自己跟他说。”
阿同欢呼:“好耶~”
傅润宜用手撑着额头,脑子里只有“完蛋”两个字。
阿同闲不下来,又跑去空篮框下投球。傅润宜慢慢转过脸,看向原惟,小声问:“你真的要跟我们一起去吃饭吗?”
“不合适么?我打扰你们了?”
“不是。”傅润宜解释,“我都不知道许医生要来接阿同的事。”
“那更要好好感谢人家。”原惟替她出主意,“不如你来请客,一顿饭消两笔账,划算。”
“可以,可以我来请客,”傅润宜说着,露出些许为难之色,“但是……”
她声音弱下去,原惟听不清,很自然地倾身朝她靠近,问道:“但是什么?”
突如其来的,属于原惟的气息逼近,傅润宜的脖颈微僵了一瞬,如同树梢感知降雨来袭的轻微战栗,本就支吾的声调,此时又添一重紧张,磕巴道:“如,如果可以,我想单独请你。”
话音刚落,也不知原惟听清没有,阿同便眼尖地发现许医生的踪迹,像早上跟原惟热情挥手那样,大声喊着:“许医生,我们在这里!”
傅润宜朝着阿同招呼的方向看去,也不由地握紧了手指,担心自己可能应付不来接下来的情况。
许医生走近看见原惟,虽然面色惊讶,但两人互相介绍,客气握手,场面并没有很糟糕。
傅润宜肩负起做东之人的责任心,问他们想吃什么,许医生和原惟都说了随便,只有阿同说想吃虾,傅润宜图省事,就把餐厅订在上次那家海鲜餐厅。
这次时间更早,应该不会有排队等位的情况。
去的时候也的确有室内的空位,服务生同样送来两份菜单,傅润宜来派发,一份给了许医生,另一份给了原惟,她让他们点。
许医生笑意温和地推辞:“你知道的,我吃东西口味不挑,什么都可以,让原先生点吧。”
傅润宜很头疼这种客气拉扯的环节。
还好原惟没有太客气,他跟上次来一样,轻靠在椅子上,翻起菜单,拿主意问询其他人,只是对象从上次的傅润宜变成这次的许医生,就是主意缺乏一些创新。
“许医生要是什么都可以的话,那就点第三页的至臻海味套餐怎么样?上次我跟傅润宜来吃,套餐里的菜都还不错,刚好还有阿同想吃的虾。”
傅润宜对这家版式过于花哨的餐单还有印象,尤其是这个至臻海味套餐,没多想便扭过头提醒原惟:“那是情侣套餐……”
本意是想表达不够四个人吃。
可似乎话一脱口,意思就不太对劲了,无端显出一种旁若无人又有点打情骂俏的暧昧。
傅润宜顿时脸热发窘。
今天的原惟好像比傅润宜还要迟钝一些,听了傅润宜的提醒,这才反应过来似的,他拿着菜单,微微恍然,又重复了一遍傅润宜的话。
“哦,对,那是情侣套餐。四个人吃应该不够,那再看看别的吧。”
最后他们点了一个家庭套餐,也是原惟拿主意选定的,很巧,里头不仅有阿同想吃的虾,还有傅润宜上次说过很好吃的避风塘珍宝蟹。
无论口头还是行动上,许医生一直言行一致十分照顾阿同,这次用餐自然也不例外。
他照顾人的样子娴熟,给阿同递餐巾、帮他剥虾,阿同要上厕所,他也第一时间起身陪同,彬彬有礼地跟原惟说失陪。
带着洗好手从卫生间回来的阿同重新入座,许医生嘴角弯着,跟坐在对面的原惟说:“跟润宜认识一年多,我做这些事都已经做习惯了。”
原惟也微微露笑,自然地举杯,伸过去,“辛苦!”
许医生愣了一瞬,却不得不拿起自己的杯子跟原惟碰一下,但这口敬来的果汁咽下去,嗓子里一味泛甜,倒让许医生觉出些不对劲。
原惟轻飘飘一句“辛苦”,让他前面做的事、说的话一下全变味了。
倒像原惟是傅润宜的什么人,在替傅润宜感谢自己。
他们都是主,就他一个客。
许医生放下杯子,也按下心中的不适,挑起新话题:“对了,刚刚顾着吃饭都没来得及问,原先生跟润宜阿同他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好像之前都没听阿同提起过。”
“我们认识很久了。”原惟回复,望向身旁的傅润宜,后者很快点头附和:“嗯,很久了,是高中同学。”
许医生点头道:“哦,那按润宜大学来新湾,你们也有不少年没见了吧?”
傅润宜回答:“嗯。”
许医生说:“挺好的,我现在跟高中同学都不怎么联系了,不过,这种同学情谊还蛮珍贵的。”
傅润宜想,自己和原惟之间根本没有同学情谊这种东西,更模棱两可地“嗯”了一声。
见许医生还有继续延伸话题的兆头,傅润宜夹起一只虾,递到对面许医生的碗里,关切说道:“许医生,你不要光顾着照顾阿同,我看你好像一个虾都没吃,你吃这个吧。”
望望碗里的虾,许医生冲傅润宜微笑:“你别老留意我了,我照顾阿同都习惯了。”
原惟似乎吃得差不多了,用湿巾揩着手指,不疾不徐地说话:“许医生一看就是个好医生,这么有善心大爱。”
“那倒不敢当。只是跟阿同——”许医生目光一转,笑容加深,“还有润宜,有缘分罢了。”
“缘分?我不太欣赏这类随机性的词。”原惟的言辞并不锐利,连表达异见也少显情绪,过了一会儿,他看向一旁,喊她名字,“傅润宜。”
“嗯?”
原惟先看了看餐面,然后目光又落回傅润宜身上,说:“下一顿就不吃海鲜了吧?”
傅润宜像没听明白似的,在原惟的注视下,有些懵懂。
“不是说要单独吃饭。”
原来原惟听到她说的那句话了,傅润宜耳尖微热,点点头说:“哦,可以,我知道了,我回去再找找别的餐厅。”
原惟像是忽然在用餐方面很挑剔一样,要求明确地对傅润宜说:“两个人吃饭,最好是环境安静一点,人不要太多。”
傅润宜继续应声:“嗯,知道了。”
那副认真看着原惟的样子,好似下一秒原惟说要她去摘几颗星星来佐餐,傅润宜也会是这样有求必应的表情,说,嗯,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