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润宜想着一些关于原惟的记忆。
高中时代, 她和原惟之间的互动罕有,从国外转学回来的原惟就读于国际部,和普通班的学生日常交集很少, 傅润宜也缺少好运, 连选学校的兴趣课也没办法和原惟选中同一类。那些为数不多的画面,更像是傅润宜个人视角对原惟的单方面记录。
傅润宜低声形容着她和原惟的这种不熟, “他知道我, 我喜欢他,他也知道我喜欢他。”
傅润宜的话,有些含蓄也过分苦涩。
庞茹对男女关系的认知里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她皱起眉, 轻声不解道:“那你们现在是?”
傅润宜知道朋友想问什么,她也没有耻于面对,反而冲庞茹很淡地笑了一下。
“他来新湾是工作出差的,是我非要和他这样。”
“傅润宜, 你真的!”
庞茹听后深吸一口气, 两手撑着太阳穴, “天呐,你真的不像这种人!这不是你这种乖宝宝能做出来的事啊!”
傅润宜略作苦笑。
连她自己也觉得这不像是她能做出来的事, 但事实就是, 她做了,她也毫不后悔。
傅润宜手肘抵着桌面,掌心托着一侧脸颊, 不甚在意地对庞茹说:“可是……喜欢了很久的人,久到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见面的人, 忽然走进你的生活, 一时昏了头也很正常吧?”
庞茹大声道:“你倒是会给自己找理由!我看你真是昏了头!”
傅润宜想了想, “嗯”了一声,好像是这样的,她也承认。
傅润宜认真想过,如果有靠近原惟的机会,她不是很想放弃,昏了头就昏了头吧,昏了头的感觉也很开心。好像也没有什么奢望,只是看到原惟,她就觉得很好,如果以后看不到了,也没有太大关系。
就像高中有一阵子,她和傅雯宁的补课时间重叠,试图端平一碗水的傅妈妈焦头烂额,傅润宜不希望妈妈为难,她需要找借口延迟回家的时间,明老师把二楼的陈列室借给她,说这是原惟同意的,如果需要给家里一个理由,可以说老师的儿子有中文作业需要她帮忙。
那些落日西沉的傍晚,她在原家二楼,在这个完完全全属于原惟的房间,缓慢走动,看满墙他从小到大的各类奖章证书,他收藏的签名篮球,印着他英文名的成套马具,和十几岁打比赛穿过的击剑服。
她幻想过原惟会敲门进来。
但一次也没有。
每次门扉轻扣,她便停下笔,悬心瞩望,进来的只有原家端茶点的佣人,从无例外。
然后,太阳一点点沉下去。
他家的茶总是很苦。
实在口渴的时候,傅润宜才会小口抿一些,等喉腔慢慢湿润,同样也被苦涩填满。她一边消化着这样的苦味,一边认认真真翻译原惟的阅读报纸。
有一些被译得不错的句子,会被傅润宜记下,二次写进自己的日记里,她将这当做她与原惟之间微小的关联。
实际上,她知道的,原惟或许看都不会看一眼她翻译的阅读报,她在做无意义的事。
原惟体谅过她的难处。
傅润宜很感谢他不掺杂质的好意,即使有些苦涩,她也不会得寸进尺去要求原惟也来体谅一下她的喜欢。
所以当庞茹还是一脸忧心地看着自己问:“那他出完差就走了,你怎么办?”
傅润宜甚至不用过多思考,就可以回答:“我还是像原来那样生活啊。”
就算是盛产水蜜桃的新湾,也没办法一年四季吃到桃子,过季也不是天塌了的大事,好时节里,有幸尝过就够了。
原惟结束工作,找到咖啡厅时,庞茹与傅润宜之间的话题已经没有了沉重气氛,两人有说有笑,待发现原惟正走过来,两人看过来,表情不约而同地收敛了几分。
原惟还是很自然地接过傅润宜的包。
坐上原惟的副驾,傅润宜觉得自己现在应该算有一点了解原惟了,相比于客气推辞,原惟更喜欢他做了决定之后,别人爽快地收下好意。
刚刚原惟提出开车送她,她没再说自己打车也可以之类的话,而是点头说好,还进一步提了自己的要求,“我想先回家看看猫,拿了相机再去买花盆。”
原惟略感意外地朝傅润宜看来,然后点头,说可以。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人为,司机替原惟查找的卖花盆的商铺,就在傅润宜家附近的商场。
傅润宜跨上相机带,下楼时,稍走在原惟身前一步,像是背对着原惟更好说话。
她说她对那里很熟。
“是个老商场了,要是开车的话,可能不好找车位,还得把车停到更远的地方去;走路的话,其实也不远,过去大概就一千米,可以从编鼓巷绕一下,有梧桐荫,不会很晒,编鼓巷是新湾为数不多的古建筑街道,难得没有开发成千篇一律的商业街,挺漂亮的,还有一个编鼓博物馆。”
“听起来很难选。”原惟的语气像是十分头疼地在思考,“那是开车去好,还是走路去好?”
顾不得还有几阶楼梯没走完,傅润宜立时回头接话道:“我不是说了停车……”
话出口半截,她也看到了原惟并非焦灼选择的神情,这才恍然大悟,原惟是故意的。
傅润宜又将头扭回去,看着灰扑扑的台阶,踩下去,低声说:“都可以,听你的。”
“傅润宜,你这么容易放弃吗?说了走路去的那么多好处,不再争取一下?”
傅润宜想了想,摇头说:“不了吧。”随后沉默了几秒,出了楼栋,日光扑面,她就站在原惟面前等他做决定。
原惟看着傅润宜脸上温淡的表情,一时惊讶,有人能将放弃做得如此干脆,不掺一丝不甘心。
“原惟。”两人干站在楼前,傅润宜喊他,用手指扯了扯原惟腰间的衣料,“我们怎么过去?”
“走路吧,往哪儿走?”
她似乎一点也不生气原惟刚刚的逗弄,只听结果如意,便立刻由面颊到眼底绽放出浅浅笑意,食指一抬,连指路也雀跃。
“这边。”
原惟顺她所指的方向走去。
在路上,原惟问道:“傅润宜,你对谁都这么好脾气吗?”
“没有啊。”
傅润宜摇头说。
原惟侧过脸看她。
似乎是紧张,她手指上下划着粗糙的相机带子,用一种不是很乐意自曝其短又不得不诚实以对的语气,有些苦恼地说:“我脾气其实不是很好,我经常一生气就不理人,说话语气也很重。”
“是吗,你还会一生气就不理人?”原惟对此好奇,“那改天也让我见识见识。”
梧桐洒下阴凉,步砖道的花纹已经被行人踩得模糊,傅润宜走在原惟身边,迈着比以往大一些、快一些的步子,指腹也同样急快地摩挲着相机背带的纹理。她扭过头,却没有抬眼看原惟,用并不高的音量说着:“就算真的生气,可能也……舍不得不理你。”
说完,她就转回去,抿住唇角,努力扮演着像什么都没说那样,只专心走路。
迎面风吹起女生脸颊边细软的发丝,树荫间有许多不规则的光斑,碎碎筛下,傅润宜走于其间,似小精灵蹁跹踏步,飞落一身金粉。
原惟默然注视着傅润宜。
过了一会儿,忽然想,或许这就是傅润宜,总是用一种放弃赢的坦荡,让对方后知后觉自己才是愿意输的那个。
店铺主营各类鲜切花,售卖花盆花瓶可能只是配套业务,摆花盆的货架在角落,价钱十分便宜。
傅润宜不好意思只单买一个花盆,便又拿了两个尺寸不大的玻璃花瓶和一束白桔梗搭蓝色绣球,店员选了轻薄的雪梨纸帮她打包。
东西还没从打包台递出来,傅润宜便握着相机,对原惟说:“待会儿先你来拎着可以吗?”
原惟说好。
傅润宜调好光圈,举起相机对他说:“我要拍你了。”
“这么隆重通知,我是要配合着做出什么反应吗?”
傅润宜被原惟问得稍有些窘迫面热,无言片刻,镜头倒是已经捕捉到即时的画面,原惟随意站在花店内的样子很好看,但傅润宜有些贪心,脸从镜头后面移开一点,试着对原惟说:“你笑一下,可以吗?”
原惟问:“对你笑?”
傅润宜本来打算说,对哪里笑都可以,不知怎么开口就忽然说了,“可以吗?”
原惟便真的对着她笑了一下。
傅润宜也迅速按了快门,拍下这一幕。
她低着头,回看照片里的细节,除了花架还有一盏黄铜色的复古吊灯入镜,没有拍到其他店员和顾客。
原惟站得不是很正,姿态放松又随意,深色潮牌T图案简约又很有个性,他微微勾着嘴角,眼里仍有些随性流出的桀骜,一下傅润宜让想到高中时期篮球赛场上的原惟。
原惟礼貌道谢,从店员手里接过装花盆和花瓶的pvc拎袋,和一束处理了部分枝叶简单包装的花束,而身边傅润宜的关注力还全在相机的显示屏上,弯着一截洁白的后颈,聚精会神,手指不时点动,切换着,放大着,在看原惟那几张笑与不笑的照片。
“走了,傅润宜。”原惟喊了她一声。
“哦,好的!”
原惟先走到门边,侧身,用手肘推开玻璃门,傅润宜抓紧步子跟着他一块出来。
外头的日光更亮一些,淡淡的暖橘调,又是一个傍晚,原惟看了傅润宜一眼,故意问她,刚刚捧相机看了那么半天研究出什么了吗。
傅润宜还真说出一点自己的观察所得来,“你不笑的时候画面比较有质感,笑的时候更好看。”
听后觉得好笑,原惟浅浅地翘了一下嘴角。
傅润宜却当这是原惟的演示互动,立马捧场:“嗯!好看!”
于是原惟脸上的笑意不由自主地扩大,更觉得好笑了,等笑够了,原惟盯了傅润宜一会儿,颇感慨地说:“傅润宜,你真的挺有幽默感的。”
闻言,捧着相机的傅润宜却一瞬失去了笑容。
察觉出傅润宜的变脸之快,原惟问她:“怎么了?”
傅润宜不是很想聊“幽默感”这个话题,嘴角下垂,摇了摇头,无甚话欲地说:“没事。我还想给你拍几张照片,行吗?”
她想把失去的快乐用另一种方式拿回来。
本来原惟是答应了的,很好说话地对傅润宜点头,说“你拍吧”,但傅润宜有点太不知节制了,几乎一路都用镜头怼着他,导致返程途中,好几个路人频频回头,窃窃私语,用一种“这是什么名人吗”的眼神探究着打量原惟,甚至猜测起他的身份是明星还是网红。
探究的目光会传染,越来越多的人不明就里看过来,他们两个成为编鼓巷这段路上最引人注目的组合,连前面戴着黄帽子的小学生写生队都抢不走他们的风头。
原惟不得不出言提醒:“傅润宜,可以了吧?”
光线很强,不得不手动遮着显示屏才能看清画面,傅润宜正投入拍摄导演一职,不情不愿又可怜巴巴地说:“……我在录像。”
原惟问:“要拍多久?”
傅润宜说:“等你不想拍,我就不拍了。”
原惟轻叹气,“那要拍到什么时候。”
话是随口说的,说完原惟留意起周边的行人和路况,等绿灯亮起,他转头准备提醒傅润宜可以过马路时,发现她已经收起相机。
“怎么又不拍了?”
“拍好了。”傅润宜轻轻弯着嘴角。
人总是这样贪心,一开始只是想拍一张照片留念,后来一张不够,不笑的原惟想要,笑的原惟也想要,再后来,静的原惟想要,动的原惟也想要。
傅润宜打开录像模式有一会儿了,也没有告知原惟,她其实知道这样做有点讨厌,也明白自己好像很过分,仗着原惟不说讨厌,便纵容贪心一求再求。
这段录像如果回放,应该看起来很像一段废片。
前半段里,几乎都是无意义的街景,等间隔的粗壮梧桐,偶尔驶过的红色出租车,以及试探着去落焦捕捉的穿深色T恤的男人。
街道中声音嘈杂而乏味。
放在文艺电影里,大概是为了铺垫一个失意者的枯燥午后——背竹筐的本地阿婆沿街叫卖;路过的文创店传来的民乐声;导游麦克风里在通知“附小十四班的同学请戴好黄帽子到这里集合”;擦肩而过的路人聊着“博物馆还有多远”“待会儿去吃什么”。
以及一句,原惟忽然看向镜头说的话。
“傅润宜,走了。”
镜头因小跑而晃动,镜头后的女声应着:“哦,来了。”
此后画面中的原惟占据中心,这段铺垫过久的记录终于有了主题。
也有了一段较为完整的对话。
“傅润宜,可以了吧?”
“……我在录像。”
“要拍多久?”
“等你不想拍,我就不拍了。”
“那要拍到什么时候。”
听到这句话时,傅润宜微微怔了一下,反应过来立马按下停止,就到这里了,再多进一些声音和画面都会显得很多余,她像《白日梦想家》里拿到25号底片的华特,忽然从无意义中发现了意义。
“等你不想拍,我就不拍了。”
“那要拍到什么时候。”
她想起一则另类的影评里写过,25号底片或许代表着人生中未知的觊觎。
编鼓巷的绿灯还有十五秒,傅润宜将相机挂在肩膀上,怀里抱着一束花,另一只垂下去的手,悄悄向原惟靠近,试着去碰原惟的手指。
寻常的人群中,他们不寻常地牵起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