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宝珠回到操场时,体育老师刚整完队。
他魂不守舍地站到自己原本的位置,一张脸泛滥着被消毒水反复浆洗过的苍白。
“先热个身!”体育老师老摩举起手拍了两下。
队伍散开,他背过身去领队,大声喊着“1234!2234!”
邱宝珠出神地看着老摩的动作,四肢只敷衍地跟着做了个样儿。
他后来是大二学年快结束的时候到的卫家。
那时候,他跟卫樹都将要在即将到来的夏天满二十岁。
特别巧的是,邱宝珠与卫樹同年同月同日生。
不同的是,卫樹晚上出生,邱宝珠则在旭日东升的时刻出生。
卫家是一个别墅区,修建在远离宁康市区的青羽山,以家主所在的住所朝外分布,全都是卫家的人。
邱宝珠进入到了别墅群最中心的地带,最初他还觉得青羽山离学校太远,他害怕有早课的时候来不及赶到学校,后来发现自己完全是想多了。
卫樹从没想过让他再出青羽山。
可邱宝珠直到很久以后才反应过来。
那像自己囫囵咬下了一口被蜂蜜浸泡良久的青梅,入口甜得掉牙,连青梅的果皮和果肉都浸满了蜜,直至咀嚼到最中间的部分,陡然酸涩得让人把舌头和心脏都缩了起来,充满了欺骗性。
等邱宝珠回过神来时,老摩已经教完了发球和接球。
他拧着保温瓶的瓶盖,“四人一组,自己练习。”
班里大部分人本身就会网球,只分精通与否。
会网球的立刻就呼朋唤友拉到了一块儿,不会网球的也不缺队友,反而邱宝珠所在的队伍缺了一个人。
萧游坐在不远处的花坛边,脚踩网球拍,微扬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着对面。
邱宝珠用手指拨了几下球拍弦,“就我们三个吧。”
他后背被卫樹碰过,发凉得厉害,他现在只想蹦一蹦,跳一跳,大汗淋漓一场,确定自己又自由地活着了。
潘胜安露出不太放心的表情。
邱翡取出球拍,“我哥网球打得很好,如果你水平一般的话,那他一对我们没问题。”
“你也……”潘胜安本想问你也不擅长。
邱翡:“我不会。”
“……”
“缺人的话加个我呗。”一条莹白的长腿从身后花坛跨下来,曾明媚把手朝邱宝珠伸过去,“我换班到你们班来的,认识一下,我是曾明媚。”
邱宝珠认识曾明媚,只是不熟,就和潘胜安一样。
“你好。”他与对方握手。
曾明媚是曾铭西的妹妹,高中毕业后,曾明媚留学美国。
回国后,她与卫樹二叔的女儿联姻。
结婚不满三年,曾明媚出轨一个小女明星被捉奸在床,闹得满城风雨,卫家鸡飞狗跳。
卫家家风严谨,卫樹虽是私生子,却也是原配去世后五年,他父亲才找了李彩娉。
所有人都可以在这个时候吐曾明媚一口唾沫。
邱宝珠盘腿坐在二楼的走廊,将脑袋伸出两条栏杆之间,好奇地看着下方。
一直端坐着的曾明媚忽然跳了起来,她用手指着自己的妻子,又去指其他人。
“你们卫家倒是个个痴情!你是!你也是!你们都是!”
曾明媚声嘶力竭后,突然指向二楼,邱宝珠,以及邱宝珠的身后。
邱宝珠露出疑惑的表情和她对视。
女人翘起殷红的唇角,像在看着一场即将发生的好热闹,“二楼那个,也是个痴情种,结果日日把你关在家里,让你人不人鬼不鬼,他说这是爱……”她的话没说完,就被拧住肩膀押出了大门。
接着,留在客厅的众人抬头,用同样的略显惊惶的表情看着邱宝珠。
邱宝珠双手攥着自己耳朵两边的栏杆,回望众人。
俄顷,身后出现一种监视的氛围。
邱宝珠头顶覆盖下来一只干燥微凉的手掌,揉了揉他的脑袋。
卫樹的声音不紧不慢出现在身旁咫尺处,“宝珠,这个世界很危险,我是为了你好。”
潋滟的午后日光下,少年忆起往昔,再看着眼前还明媚着的少女,莫名打了个冷噤。
邱宝珠拾起一只网球到手里,他掂了掂,递向邱翡,“你来?”
邱翡摇头。
曾明媚很大方,“潘胜安,咱俩去对面。”
“你会啊?”潘胜安看着女生的超短裙,有些脸红。
“那可不。”
两人一同走向球网的另一边,潘胜安仍是亦步亦趋。
邱宝珠发球。
他发球之前会在手中抛两下,网球沉甸甸的,和羽毛球不一样,落回到手心时,掌心微微下沉。
球被抛向半空中,少年轻盈一跃,短裤底下漂亮匀称的小腿肌肉吸附着笔直的腿骨帮助发力,离地小半米,上身微微后仰,全身拉成一道修长流畅的弧线.
球拍的弦在阳光下闪光如碧波,邱宝珠发梢和眼尾一齐飞扬。
他的发球看起来轻轻松松,绿色的小球却如离弦般朝对面飞驰过去。
潘胜安看着球,甚至往后退。
曾明媚啧了一声,推开他,双手握着球拍大力一挥。
邱翡看着曾明媚的发力,自觉让到一边。
邱宝珠小跑两步,将球轻松击了回去。
球不停撞击着球拍,发出清脆有力的击打声,操场发出连续不断的回音。
班里不少还只是初学的同学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旁边观看。
老摩也抱着手臂站到了旁边,时不时还动手指一指,点一点。
“这个球接得漂亮。”
邱宝珠再一跃时,球擦着球网过去,曾明媚没接到这个球,她惨叫了一声,抹了把脸上的汗水,“我歇会儿,潘胜安!”她让潘胜安替她。
“啊?我吗?”
见毫无商量的余地,潘胜安捡起靠在膝盖上的球拍。
他慢慢朝曾明媚刚刚的站位走过去,不由自主朝对面看过去。
邱宝珠和平时不太一样,那双总是柔软着的眸子发着亮莹莹的绿,挂在睫毛上的汗水让眼神看起来更为神采奕奕。
像一只正玩到兴头上的的猫科动物。
不行,潘胜安心想,他目光匆匆扫过围观群众,小腿都在打摆子,“我、我不会。”他嗫嚅。
老摩瞧见,反而不停拍手鼓掌激励他。
邱宝珠知道潘胜安是真不会,他看向老摩,想开口帮潘胜安说话。
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突兀又适时出现,“我和你打。”
那道影子被已经在往下落的太阳拉长到了球网之下。
对方拎着发旧的球拍,球拍正中有一块边缘模糊的补丁,与其周围弦的颜色不同。
卫樹第一次教邱宝珠打网球用的就是这块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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球在卫樹脚底下,他弯腰捡起来,没发球,而是把球抛给了邱宝珠,淡淡道:“你发球吧。”
邱宝珠接住了球,掌心不知是为了什么在发热。
估计是紧张和恐惧。
因为他的网球技术大部分都是卫樹教的。
上一世家里破产后,班里没什么人愿意和邱宝珠组队,就算有老摩强制性安排队友,邱宝珠发过去的球,总是会孤零零地在地上滚很远,因为再好接的球他们都不肯接。
那时候,卫樹就和他组队,教他怎么发球、接球,教他怎么预判网球的运动轨迹,并且针对不同的运动轨迹使用不同的挥拍方式。
邱宝珠学什么都快,学期末的时候,他网球课考试是班里的第一名,比卫樹的得分还要高。
“第一!”邱宝珠拉着卫樹到教学楼的墙角,双手摊开,“奖励!”
卫樹就顺手把他拽进怀里,吻他,悄悄给他手里塞漂亮石头。
漂亮石头每次都是轻轻放进邱宝珠的手心,或者以各种让人感到惊喜的方式。
少年喜欢漂亮的石头,外表不一定漂亮,但内容物一定漂亮。卫樹很会投其所好。
嫩绿色的球体飞出幻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卫樹射过去。
邱宝珠后来在卫家因为无聊将许多特长玩成了特特特特特特长,卫樹就算曾经是老师,如今也不一定能打得过他。
卫樹不动声色,在球到眼前时才转动手里的球拍,球沿着原来的轨迹回到对面。
他给邱宝珠的球不算难接,像是在斡旋。
有同学在捂嘴惊呼,邱宝珠会打网球他们不知道,怎么卫樹好像也很会?
邱宝珠没去关注旁边的同学是什么反应,他握着球拍,目光灼灼。
阵前相见,少年一点都没客气,用力回敬卫樹一个更加刁钻的球。
他给卫樹的球一个比一个难接。
力度十足的球体撞上球拍,整个球拍都在发震。
网球飞跃过球网时,带着小尾巴似的,如陨石俯冲,带着致死致伤的可怕气势。
邱宝珠将球盖至卫樹脚下的地面。
他将球打得酣畅淋漓,出了一大口怨气。
来自于少年摆在台面上的为难,让卫樹不禁扯了下嘴角。
老摩看得直摸下巴,暗想,这两个人之间是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
潘胜安也战战兢兢地和邱翡耳语,“要是我,一场球下来,微信步数估计都快三万了。”
“……”
下课铃响起,老摩吹哨叫停。
“解散,记得回更衣室洗澡换衣服,别带着一身臭汗回教室。”
邱宝珠站在原地,握着球拍的手臂有些无法自控地发抖,他两条手臂都在酸胀难忍,但刚刚打球过程中他并未有所体会。
汗水不仅顺着邱宝珠的下巴往下滴,还在顺着小腿往下滑。
他整个人都在发着亮,此时的太阳是什么颜色,他就是什么颜色。
邱宝珠没去看对面,攥着球拍直接转身,叫上邱翡,“邱翡,我们去换衣服。”
“我先去买两瓶水。”邱翡没跟着。
潘胜安看了眼朝自己走来,来者不善的萧游和沉宸,心一沉,直接扭头跟上了邱宝珠。
围在球场周围的人慢慢散去,只剩下将将下课的学生错落往来。
曾铭西拎着两瓶汽水走来,给卫樹递了一瓶。
“你别说,邱宝珠打球的狠劲跟你还挺像,”曾铭西意味不明地笑,用撺掇的口吻叹说,“反倒是你,怎么好像在故意让着他?”
卫樹放下球拍,他仰头喝了一大口汽水,目光幽深,“我没让着他。”
“豁!”曾铭西笑着,笑着,又有些笑不出来了。
因为他从卫樹冷淡的表情里看见了一些之前没有的东西。
曾铭西看不懂,那像大喜,又像大悲,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况味。
夕阳昏昏发红,像极了阴阳交接之刻,四周充斥着一种骇异的寂静。
曾铭西五指指尖慢慢被汽水冻得失去温度。
“卫樹……”他开口,只觉不安,心底无着。
已经走到教学楼门口的邱宝珠莫名又回了头,他眼睛半开半闭,一张羊羔似的脸骄傲又冷淡。
卫樹忽然在此时笑了,笑意其实在他眼底窝藏着。
还是那么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