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渴望着强者与暴君。
它对委以重任之人奴颜卑膝地百依百顺, 看他们掌控机遇,看他们在时机降临时屹立于风暴眼,看他们倾尽所有, 赌上唯有一人能获得胜利的战场。
命运无法左右的反倒是那些卑微之人, 平庸之辈躲过它的注视, 在寥寥无几的棋局上寻找能入脚的位置。
鼠辈绝不会将到手的东西归还于天命。
因为他们知道,假设自己的机遇源于幸运, 那么此生将不会迎来第二次馈赠。
风暴来临的这天,有人死去, 有人新生。
————《霓光之冕》·三百二十五章·节选】
*
楚祖死后的两个月内, 上层区和下层区的矛盾逐渐愈演愈烈。
在卢锡安诺的推动下, 原先有向唐崎示好的上层人也逐渐暧昧起来。
唐家的专利确实是四大家族中最举足轻重的部分,可上层对其的态度逐渐往糟糕的方向一路疾驰, 议会甚至开始考虑起基因工程和生物科技方面的限制,推出了拟定法案。
拟定法案在公开后立刻受到了无数回馈,这次议会不再阻止走上街头的民众了。任由他们手举电子标识, 上面写着:反对生物科技垄断专利。
还有的写着:立刻解释基因技术术前细则。
“谁来对楚祖的死负责。”
“拒绝反人类生物科技。”
“不接受单方面条款。”
“唐崎需要接受上层审判。”
……
而正在形式向卢锡安诺一面倒的时候,唐崎突然骇入上层通讯频道, 公开发表了一则讲说。
“我不否认一切指控,生物科技和基因调整技术都需要收到更严苛的审视,我也需要给因此受害的人做出交代。在将技术开源化后,我会给所有人交代。”
“可是, 我想知道——”
通讯段落中的男人厉声说。
“下层区的人对你们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当他为你们做事, 维护你们的生存环境, 你们便施舍他一点尊严。当他被利用得什么都不剩了, 你们便让他去死, 榨干他的最后一丝价值。”
“通向下层区的列车对你们而言又意味着什么?你们需要从下面翻找出能用的东西,于是屈尊降贵来到这里,好像仅供特权人进出的通道是什么公平的象征。”
唐崎的声音传遍了整个上层,在街头伫立的人|流中涌动不止。
“我还想知道,楚祖究竟是怎么死的?”
“埃斯波西托应该给出交代,为什么在他的情况一切转好的静养期突生病变?就因为他来自下层区,又对你完全失去了价值吗?!”
唐崎没有指明‘你’是谁,事实上,人们关注的也并不是楚祖的死因,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那句话——他来自下层区。
楚祖来自下层区?
曾经被播放给下层区观看的数段视频出现在街头巷尾,男人强悍冷峻的作风径直暴露在上层区人眼前。
残酷的行径却没有受到声讨与指摘,因为楚祖所做的一切事,一切杀戮都是为了维护上层区无可撼动的秩序。
唯一被指点的只有埃斯波西托。
楚祖受雇于埃斯波西托,唐崎却在话里话外暗示,他的死也是埃斯波西托导致的。
更具体地说,是卢锡安诺·埃斯波西托导致的!
埃斯波西托总部不断发出数据被篡改入侵的播报,可数据员对此无能为力。
他们只能在地下机房急得团团转,试图修改错乱的底层代码。
但任何行为都无济于事,唯一能做的只有淌着冷汗,被迫一起观看那些视频。
“你们让下层的人对下层挥舞镰刀,又在说什么公平,说什么怜悯?楚祖的死到底该谁负责,我不相信你们心里没有答案,你们只是不想知道,也不敢知道。”
最后,唐崎说了致命的一句:
“被埃斯波西托掌控的世界里,谁是上层人,谁是下层人,难道你们不清楚吗?”
街头的人顿住了,面面相觑,怀疑是最具杀机的传染毒素,能麻痹人的感知,从而引发由心或违心的连锁反应。
人群中不知谁说了句:“除了埃斯波西托……谁不是‘下层人’呢……”
当检察控制部想去寻找这话的源头,可类似的话已经从四面八方冒出头。
“我不支持唐崎,但是楚祖他……”
“埃斯波西托一直都……”
“四大家族的垄断已经有几百年了……”
“唐崎说要把技术开源化……”
“楚祖是哪里的人不重要,他对下层区……”
“……”
第一声,第二声,第三声……
仿佛一股洪流席卷而来,不再是一面倒的声讨,人心为了各自的立场闹成一团。
检察控制部也无法控制所有人的发言,只能咬紧牙关,将街头的人驱散开。
议会又开始使用老一套应急方案,以远超平时生化指数的人工降雨来阻止人们走上街头。
瞬间,黑云压城,暴雨已至。
*
变动传到埃斯波西托大楼,卢锡安诺摔烂了周围一切能碰到的东西。
“他怎么使用的官方频道?为什么不掐断他的话?维护专线的人干什么吃的?”
一向知无不答的吉夫斯闪过红光,发出“哔哔”的错误提示后再度陷入了沉寂。
数字管家也被控制了权限。
拉扎尔等人不见踪影,能联系到的全是不明所以的底层员工,除了结结巴巴的道歉外什么也说不出来。
卢锡安诺跌坐在椅子上,手死死掐进掌心,原本掌控在手里的事态再一次发生了偏移,而他无法排查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因为每个环节都有问题。
通讯频道被阻截抢占只有可能是内部高层干的,数量绝不止一个,他清楚这些家伙,要么沆瀣一气,要么互相攀咬出卖,踩着对方尸体向上爬。
而楚祖的死从全然的好处,变成了对准自己的枪口。
就算他真的死于基因工程和生物科技又怎么样呢?
唐崎承诺的东西足以让所有人忽略这一点,只记得楚祖为埃斯波西托办事,而他在失去价值之后丧了命。
该死的唐崎,他最后的话还把所有屈居于埃斯波西托的人归类到了同一阵营。
「哪怕是楚祖也只落得如此下场,你们又当如何?」
一瞬间,卢锡安诺有些恍惚,他甚至下意识想喊出那个名字,让他去解决好一切。
被喊到的人不会拒绝。
他或许存在背叛,还试图掩盖,但他从来没有拒绝过自己的要求。
为什么要杀了楚祖?
卢锡安诺浑身发冷,想着。
两个监视站点的沦陷并不是无法挽回,只要有楚祖在,在下层区重建监视站点不是难事。
他只是在和你闹脾气,之前也不是没闹过,他总是妥协的那个。
你甚至掌握了他的弱点。
为了那个叫西德尼的孩子,就算他不想再继续了,能做的最“叛逆”的事也不过是在下层区求死。
而只要你不让他死,他就是你身边最好用的人。
为什么要杀了楚祖?
外面暴雨倾盆,卢锡钦诺不甘心自己被困于一地狼藉,他冒着雨离开了埃斯波西托大楼,第一次前往了楚祖的墓地。
他想和楚祖说说话,就像从前那样。
大部分时间是他说,对方听,听完之后“嗯”上一句。
楚祖不会对他的行为作出任何评价,男人敛眼的眉梢和眼角自然透露着安静,他总是没什么表情。
二十岁的卢锡安诺总认为,世界迟早是自己的,因为只要他们并肩而立,连命运也得绕道而行。
他不知道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所有事都发生得悄无声息,把他所认知的所有东西都腐蚀得不成样子。
墓区。暴雨把铺成的路都淹没了,脚踏上去像是沼泽,教人脚步越来越臃肿。
唐崎撑着伞,正对着墓碑。
哪怕是察觉到有人靠近,唐崎也没挪动半个眼神,他认真看着空旷墓碑上男人的名字,像是要把一笔一画都刻进心底。
接着,他才转过头,隔着雨幕和卢锡安诺对视。
“为什么要杀了楚祖?”
唐崎的声音和他脑海中的问题重合了。
卢锡安诺没有任何愤怒或者悲愤,他木然看着唐崎,嘴唇翕动,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十二岁开始为你做事,你让他杀谁他杀谁,你让他去哪儿找死他就去哪儿找死。你觉得他把监视站点告诉我是背叛,卢锡安诺,你知道吗,如果他真的决定背叛,你活不过第二天的黎明。”
随着唐崎平淡的语气,卢锡安诺的内心正一点一点走向自己无法阻止的崩塌。
可这也让他找回了语言,在瀑落般的暴雨声和尖锐的耳鸣中,卢锡安诺脸色苍白,冷笑起来。
“瞧,伟大的救世主,其实你一清二楚。”
其实卢锡安诺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只是在痛恨唐崎的无礼,居然当着他的面将最隐晦的不堪给戳得发烂。
“你清楚他不会背叛我,二选一,他选的绝不会是你。但你还是一次一次逼他,你真的觉得自己全然清白吗?”
唐崎摇头:“我知道我做错了事,也迟早会遭遇审判。可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轻轻一声咔哒响,弹匣填充。
“我原本想,要是你不来墓地,我会去埃斯波西托大楼找你。我会杀了我见到的每一个人,不管他们有没有做错什么,我只用知道他们挡了我的路——我会变成我最不想成为的人。”
唐崎缓缓抬枪。
“但是你来了。真可笑,被我害死的人到死了也在阻止我成为你。”
卢锡安诺依旧嘲讽地看唐崎。
他不认为自己有哪里做错了,同时,他觉得唐崎荒唐得可笑。
一个出生自上层,体验了所有好处的人,因为那点廉价的慈悲放下了身段。
他以为自己会带来变革,以为自己杀了能代表上层的人物就能改变一切。
这还不好笑吗?
上层是趴在下层尸体上几百年而成的庞然大物,你可以掌控它,但无法撼动它,它有自己无法言喻的绝对律法,有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一声枪响带来死寂。
唐崎一言不发,最后看了墓碑一眼,越过地上的卢锡安诺向墓园外走去。
卢锡安诺没有向人呼救,如果连吉夫斯也被屏蔽权限,不管他联系谁都一样得不到回音。
他平生第一次艰难又狼狈的匍伏在地,由于失血和雨水的原因,视线也越来越模糊,但还是向墓碑的方向挪去。
墓碑居然比他失温的手还要凉,卢锡安诺咳出大口血,很快被暴雨给冲刷干净,他倚靠在墓碑边上,闭上眼。
“原来之前我没说错,没你我真不行。”卢锡安诺轻声说,“可我想了下,再来一次,我还是会杀了你。”
“只是你的命没我想象中有价值,楚祖。”
“不过唐崎也没有赢,他会见识到什么是上层区,所以我不算赌输。”
“不,你赌输了。”
一个声音从墓碑后轻轻传来,打破了将死之人惺惺作态的温情。
卢锡安诺脑子“轰”地一声,浑身打颤。
他狼狈仰起头,不可置信看着身后为自己撑伞的人。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眼神,熟悉的男人。
楚祖举着伞坐在轮椅上,西德尼推着他往前,直到抵住墓碑。
他头发变长了些,少许发梢垂至肩头,在黑发的映衬下,皮肤比之前更惨白,一大半身体瘫软在轮椅上,举着伞的手抵着膝盖,还在轻微颤抖。
卢锡安诺被对方的视线搅得心如乱麻,胸口起伏几次,血液也因此加速流动,汩汩从伤口往外冒。
“楚祖……”
“嗯。”男人说,“是我。”
“你不是……死了吗?”
“我没死。”楚祖说,“你本来也不该死在这里。”
“……”
“你不该来的,卢锡。唐崎今晚会找去埃斯波西托大楼,他得先解决安保,把你的人杀干净后,拉扎尔才会为他打开通向顶层的楼梯。全世界的人将见证你是如何死在他的枪下,而我也不用来见你。”
楚祖轻声说,“我本来没必要见你。”
卢锡安诺捂住伤口,想从地上站起来,他不愿在楚祖面前露出任何狼狈的一面。
从来只有男人展露凄惨,而他会慷慨给予关怀,这才是上下层该有的关系,而不是……
而不是——
“你为什么没死……”卢锡安诺哑声说,声音里带上无法克制的怨毒。
他能缅怀死了的楚祖,死人当然可以被优待,可以被忽视一切缺点,放大一切优点。
但高高在上俯视他的楚祖?
“你为什么没死?!”
“我不明白。”楚祖猩红的眼瞳像是一面血色镜子,无比清晰地倒映出男人狰狞的脸。
他漠然问,“你并不是蠢人,为什么会问我这个问题?”
卢锡安诺张了几次嘴,喉咙中没能发出一点声音。
失血过多后,头脑运转得很吃力,但依旧让他串联起了一些事。
楚祖的‘死’,高层的背叛,唐崎在发表声明后堂而皇之出现在上层区的事实……
自己死于唐崎之手后,上层人依旧不会接受唐崎,但也没有足够有威望的上层人来接管那个位置——除了楚祖。
还活着的楚祖。
他的名字早就传遍了大街小巷,人们不记得这届议会的议员叫什么,但每个人都知道楚祖。
他不是上层人,也不会被视为下层人,人们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议论他,而在不久前,唐崎还愚蠢的将他和上层人的处境给绑定在了一起。
哪怕上下层关系到了最紧绷的地步,只有他可以不带任何立场的被选择。
事到如今,没有任何人比楚祖更有“资格”接管权力,哪怕是唐崎也不行!
卢锡安诺呆呆看着他:“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谋算这一切的……?我让你做手术的时候吗?”
“你想从唐崎手里要到密码的时候。”
“为什么……”
楚祖淡漠的表情依旧,他微垂着眼睛,和这些年看卢锡安诺目光没有区别,但由上至下的角度让他的眼角上挑,形成不屑又讥诮的冷漠。
“因为那个时候我知道,你注定会违约,卢锡。”
他说,“你不会给我的东西,我得自己去拿。”
我和他约定过什么?卢锡安诺居然开始茫然。
「我给你吃的,给你太阳,给你所有最好的东西。你跟我走。」
——什么是最好的东西?
卢锡安诺给了他住的地方,给了他食物,给了他教育资源,给了他上层人的身份。
卢锡安诺给了他无数价值不菲的藏品,给了他能无视一切的暴力技术,给了他自己所能给的一切。
卢锡安诺本来以为已经足够了。
哪怕楚祖不在乎那些东西,依旧游走在生与死的边缘,哪怕他在下层区像是流放般过了几年,但他不是依旧被喊回了自己身边吗?
他一句话也没抱怨,所以卢锡安诺自然觉得没有问题。
可什么是最好的东西?
终于,卢锡安诺意识到,是自己让这个男人一点一点见识到了这个世界。
是自己的欲|望塑造了楚祖的欲|望。
“我不明白……”卢锡安诺疲惫道,“我记得第一次抱着你的时候你在颤抖,也记得二十岁时候你对我浅笑,我让你杀了那两个弥托利的时候……”
那些过往的回忆直到此刻才如溃堤般冲刷入脑海,所至之处被无情践踏,清晰得疼痛。
“那两个弥托利男孩?”楚祖回忆起了什么,“那个时候我是有顾虑,如果你把他们的死全部推到我身上,事情会变得棘手。但后来你先动手了,手法很粗糙。你摘不了干系,我也放心做事。”
卢锡安诺被堵得快无法呼吸:“我还以为……我们至少曾经彼此信赖过……”
而楚祖只是困惑问:“信赖……是什么?”
卢锡安诺听过类似的口吻,十二岁时,楚祖也是用同样的语气问他:痛……是什么?
“我们之间不是只有交易吗?”
楚祖用单纯而冷淡的口吻说,“你给我最好的东西,我实现我的价值。你给我西德尼,我保下你的命。你违约,我也就不再信守承诺。”
卢锡安诺·埃斯波西托身体中渗透出了刺骨的冷。
楚祖……压根没有感情可言,他的世界由「得到」与「付出」组成,哪怕他的一举一动都在不断暗示,不断诱导,他也是没有感情的怪物。
他头次感到了恐惧,由四肢百骸流经血液,与死亡的衰败一同传输到身体的每个毛孔。
“你……得不到你想要的。”卢锡安诺像是在安慰自己,又像是单纯的想要击溃男人的冷漠,他说,“我死后,三大家族的基因库再无重见天日的一天,你费尽心机拿到的也只是残次品……”
西德尼突然开口:“这可说不准。”
小孩的嗓音显得突兀,卢锡安诺费力看去,只看见了轮椅后小孩漠然的湛蓝色双眼。
他熟悉这样的眼神,从小到大,他在镜子里见过无数次。
哈,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最后一个问题……十二岁那天,你在想什么?”卢锡安诺眼神空濛,声音越来越弱。
他清楚自己已经被摧毁了,由里至外,他一直只把唐崎当作游戏里的玩家,以为是二争一的赌局。他赌上了所有,唯独没料到楚祖早在十二岁开始就从来没有站过边。
楚祖一直是为自己而活的楚祖。
现在内心的溃决到底是为什么?是因为输得彻底,还是……
卢锡安诺自己也没有答案。
楚祖思索了会儿,他在思考时候眼睛依旧会变成更鲜艳的红,漂亮得令人动容。
“我觉得我闻到了未来的味道。”
楚祖轻轻对已经停止呼吸的男人说,“你就是我的未来,卢锡安诺。”
楚祖的未来死在了楚祖的墓碑旁。
连带着野心、残暴、和无能为力的不甘与怨怼。
轮椅上的男人突然问:“害怕吗?西德尼,你选择的爸爸好像是个怪物。”
西德尼弯下腰,小心翼翼环抱着楚祖的脖子,头轻轻搭在男人肩头,摇了摇。
被染黑的金发和与生俱来的黑发交织在一起。
“说反啦,应该说,我选择的怪物是爸爸。”西德尼小声说,“爸爸就是爸爸,所以我不害怕。”
楚祖“嗯”了一声,没再说话了。
他没有让西德尼推自己离开,也没联系戴熙安来善后,通讯响过几次,都被吞没入大雨中,无人应答。
直到卢锡安诺的尸体变冷,楚祖依旧替他撑着伞,用身体挡住乱飘的雨。
——这是楚祖能向卢锡安诺·埃斯波西托展示的,最后一点价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