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分十三州, 郡百五十,县凡一千一百八十。其中凉州、并州、幽州三州之地皆与草原接壤,是异族南侵中原的第一线。
随着突厥崛起,一统草原诸部, 而大楚王朝江河日下, 边境面临的压力日益上升。
凉州与并州至今仍承受着年年岁岁的战火洗礼。幽州虽另辟蹊径, 通过贸易暂时维持和平, 但谁知这份和平能维持到几时?
‘一旦某一日战火再燃, 眼下这来之不易的安定与繁荣, 或许就会毁于一旦……’
天高地远, 平坦而宽阔的官道不断向远处延伸。被甩在身后的蓟城成了小小的黑点。
毛发如雪的骏马载着少年道人飞驰在前,他天青色的道袍被风吹得上下翻飞。
目光四顾, 越殊突然想道。
无怪乎他会如此想。
而今的幽州早已不再是从前的模样。
短短三年,不说天翻地覆, 至少也是日新月异。尤其是蓟县所属的广黎郡。作为州牧府直属治下, 繁荣程度堪称幽州之最。
一处处拔地而起的工坊,安置了不知多少无家可归、无田可耕的百姓;一支支受吸引而来的商队, 为节省时间物力不惜出钱修路, 宽阔平坦的道路令无数人受益;一间间坊区开设的学堂,尽管只传授技术和基础的扫盲,却为所有人破开了一扇窗。
这一切少不了越殊一份功劳。
没有他提供的核心技术, 就没有奇珍迭出的工坊与如云而来的商队;若非他慷慨投入的分红, 便不存在传授知识的学堂;况且还有逐渐投入使用的种种新式农具……
尽管他自认只是动了动嘴而已。
当白霜飞驰而过, 目之所及, 山河原野、道路城池, 仿佛都印刻着自己在这个世界留下的痕迹, 越殊的心灵不觉变得轻盈。
哪怕只是花了半日工夫搭建好一座积木家园, 都足以令人生出发自内心的成就感,何况是三年光阴所雕琢而成的真实地界?
越殊放纵了这份由心而生的喜悦。神色看似与寻常无异,唇角却已轻轻向上扬起。
生而为人,若世间万事万物都无有触动,无喜无悲无怒无憎,岂非与木石无异?
少年道人周身轻快的情绪感染了所有人。最为外放的常以周当即露出灿烂的笑容。
“驾!”他长啸一声,驱策青雷闪电般疾驰,“咱们比一比谁先到下一个县城?”
常以周突发奇想,回身笑道。
“好。”越殊应得利落。
无论是飞羽轻骑,还是随行越殊的四人,都是马上好手,此时不约而同各展所长。
一时间,道路上尘土飞扬。数十骑士竞相追逐,郁郁葱葱的丛林化作他们的画布。
道路一侧,有支起的茶摊。路过的画师见此一幕,思如泉涌,一篇佳作挥笔而就。
午膳之际,一行人抵达宁县。
令麾下各自散去解决午膳,越殊与常以周从城中大街小巷穿过,找了间酒楼用膳。
此时越殊方才听常以周提起,得知他此番原是接了任务而来,并不仅仅是为越殊送行。难怪他竟是带上了一整支飞羽轻骑。
“近日有一伙盗匪流蹿于东河郡治下诸县,郡兵几次围剿都教他们逃之夭夭,东河郡守只好上书请援……”常以周三言两语交代完任务,“我一看这不是巧了吗?恰好与长生你同路,赶紧主动请缨……”
照越殊此行路线,从广黎郡一路往西南而去,先过东河郡,再至西河郡,后经范阳郡,然后便是冀州了。说来的确是顺路。
只是……
“我漫无目的,不急于赶路。”越殊抬头看了看对面的常以周,“你们也不急?”
常以周大摇其头:“不急!”
“东河郡守据说已有定策,只要在四月初十前与之会合就够了。时日宽裕着呢!”
既然常以周心中有数就好……
越殊恍然点头,不再多问。
以飞羽军的脚程,不眠不休全速赶路抵达东河无需三日,半个月时间的确够宽裕。
二人说话间,单独开了一桌的周猎虎、张重光、王阿大与向豹坐在一起大快朵颐。
这回他们四个从清虚道人的筛选中脱颖而出与越殊随行,连月钱都翻了不止一番。
周猎虎、张重光、向豹三人凭的是高超的武艺,王阿大被选中却是因其细心周到,通晓人情世故。有他在,至少这一路上,越殊无需为与人打交道的琐碎之事烦心。
“老王,你这是怎么了?”一碗酒下肚,向豹纳闷地看向明显心事重重的王阿大,咧嘴笑道,“总不会是后悔出来了吧?”
周猎虎与张重光不由纷纷随之投去目光。
被三双眼睛齐刷刷盯着的王阿大苦笑一声,无奈道:“能随东家一道出来,可是俺老王求之不得的机会,哪里会后悔?”
自从越殊年纪见长,他们便改了称呼,不再以“少东家”相称。其中未尝没有大家的月钱全靠越殊,包括清虚道人在内,归一观上下都由他养着的缘故。
听了王阿大的话,向豹纳闷更深:“不是后悔出来,又是为哪门子的闲事烦心?”
倒不是他非要多管闲事。
只是王阿大作为“管家”,满腹心事如何能照顾好小道长?
惟有替王阿大解决了烦心事,才能让小道长这一路上过得舒心……向豹凭朴素的理论认定此事他不能不管。
王阿大不知他所想,心中倒有几分感动。暗道:往日竟看不出这是个热心肠的人!
平时向豹与他们往来不多,交情不深,唯越殊之命是从,简直到了不分是非的地步。
——虽说越殊不曾指使他做什么大事,但大家毫不怀疑,便是让他去刺王杀驾他都敢上。
难得同僚如此热心,王阿大想了想,皱着眉头开口:“唉,还不是俺家那丫头,当初好端端的日子不过,闹了和离……俺说了她几句,这丫头气性大,竟是不回来了。后来俺才听人说她在宁县上工哩!”
张重光听得摇头:“我看不是她气性大,只怕是老王你当初说了不中听的话。现下到了宁县,想瞧瞧女儿又拉不下脸吧?”
他是落魄将门出身,尽管从父族起三代都已是贫寒人家,但仍是保留了不少传统。
譬如家中女儿不读诗书而是练武。至于与夫婿和离,在他看来亦不值得大惊小怪。
试问若是夫妻和美,哪个女儿家会不顾一切和离?作为娘家人,只要支持就够了。
张重光一番话说得王阿大面红耳赤。他强撑着嘴硬道:“俺也是为了她好,她婆家什么都好,再找一户更好的人家多不容易……”在几人揶揄的目光中,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索性破罐子破摔,“好吧,俺就是想看看女儿,这都一年没见人了!”
“……想看就去看吧。”
突然,一道声音悠悠飘来。
王阿大慌忙抬起头:“东家!”
不知何时用完膳的少年道人已起身走至他身边,似乎只是漫不经心随口一提:“父女天伦,人之常情,何妨顺心而为?”
……
王阿大的女儿正值花信年华,有一个与蔷薇花一般的名字,生得也如蔷薇花般美丽。
她在纺织坊上工,凭借一双妙手与不要命的勤奋,在坊中颇有几分名气。不乏未婚青年想将这朵蔷薇花栽入自家院中。
而王蔷薇却对诸般示好无动于衷,一心扑在纺织坊,不上工时就去坊区学堂认字,一度凭借认真勤奋的态度获得工坊表彰。
今日难得只上了半天工,王蔷薇迫不及待来到坊区学堂,周围都是与她一般满脸兴奋的男女。
——名门贵胄讲究的男女大防,对于但凡农忙时节便全家老小上阵、露胳膊露腿下地干活的泥腿子而言,形同放屁!生活起初就不曾给他们讲究的机会。
“……对,对,就在前面。蔷薇姐今日下午不用上工,多半是到学堂去了……”
与此同时,得知王阿大的女儿在工坊上工,从未亲身来过工坊的常以周起了好奇之心,张重光三人亦乐得一观“父女重逢”的场面,一行人索性便一起来了。
哪知王阿大孤身一人进了纺织坊没多久,却领出来一个看着大约将将及笄的少女。
一问方知原是与王蔷薇相熟的工友,年纪不大,在坊中是出了名的能干。听说王阿大来找女儿,这少女便顺路领了他们去。
王阿大走了一路,问了一路。在女儿面前不好意思道出的关怀此刻却脱口而出,似乎要将女儿生活的点点滴滴都记在心里。
被他问了一通零零碎碎的琐事,少女竟也没有丝毫不耐烦,王阿大颇为感激。
他咬咬牙从兜里摸出一角碎银子递过去:“叔也没啥好送的,就当请你下一回馆子。”
“不用了,王叔。”方渔没有收,反而正色道,“我阿母身体不好,弟弟年纪又小,蔷薇姐心善,前后帮过我们不少。”
见她态度坚决,王阿大只好收起银子,对她的印象就更好了,他闲磕起来:“闺女你是哪里人,听口音不像是宁县的……”
“彭县?!那不是——”
“嗯,三年前发了大水被淹的彭县。我们娘仨侥幸捡了一条命。阿母当时眼看就活不成了,万幸赶上了义诊……”
说到这里,她妍丽的脸上绽放出一朵笑容,那是渡尽苦难、终见希望的笑容。
“后来流民返乡,我们孤儿寡母,不是开荒筑坝的料子,干脆留在宁县。两年前县里开了工坊,阿母带着我入了工坊。”
“……我们就这样活下来了。”
越殊几人本是有一搭没一搭听着两人对话,心内对王阿大的交际能力颇为叹服。突然听到关键词,几人不由齐齐一怔。
向豹下意识看向越殊。
却见后者清幽平静的目光已无声投向萍水相逢、甚至不知名姓的少女。宛如一束幽幽落下的月光,照耀在望月之人头顶。
又是一个因他而改变命运的人?
“我听蔷薇姐说,义诊、工坊、学堂……都是归一观玄微小道长一手筹谋……”
越殊正思量间,忽听少女开口。
她的目光不知何时落在越殊身上。其中闪烁着越殊曾在许多人眼中看见的光。
少女轻快的声音微微哽咽。
“……从前我总想着见一见这位神人下凡的玄微小道长,今日总算是得偿所愿!”
“…………”
这是头脑暂时一片空白的王阿大。
直到少女迈着轻快的步子入了学堂,他终于反应过来:……大意了,居然被一个足以当他女儿的小姑娘套出了东家的身份!
其实也怪不得他。
方渔从王蔷薇口中知晓不少常人不知的内情,知晓其父在归一观做事,今日见了王阿大,连带着猜出越殊的身份本就不难。
这就是传说中的被闺女背刺吗?
王阿大第一反应是替自家闺女请罪:“东家见谅,这丫头向来嘴没个把门的……”
“不必如此。”越殊止住了他的道歉。毕竟此事谈不上机密,只是常以忠代表州牧府顶在明面上更方便应对某些势力而已,“……说来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之事。”
“长生说的不错。”常以周想得更简单,“大丈夫坦坦荡荡,事无不可对人言!”
说话间,王蔷薇被唤了出来。
父女俩找了个角落说话,而越殊几人则透过洞开的窗扉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学堂。
只见堂中男女约摸二三十人,少则十一二岁,长则年逾不惑,皆着麻布葛衣。不少人衣衫裤脚还沾着干过活的污迹,倒像是上一刻还在上工、下一刻就来上学似的。
“世上还有这样的学堂……?”从未见过这般景象的常以周不禁伸长了脖子。
没见过世面的岂止他一人?
张重光三人何尝不是如此?
一时间,几人杵在学堂门口探头探脑,若非衣着得体,看起来活脱脱一排街溜子。
“……”
这一联想令越殊不由莞尔。
却在此时,一道惊喜的欢呼声突然在他身后响起:“小先生何时竟是来了宁县?”
如此特殊的称呼唤醒了越殊并不久远的回忆。他转过身去,看见一张眼熟的面孔。
“小先生不记得了吗?我是三年前曾到小先生门下求教的俞子枫……”
俞子枫主动凑到越殊面前自我介绍起来。一张清秀中透着憨厚的面孔简直要放光。任谁也无法怀疑他对眼前这少年的崇拜。
不,每一句都能带出一个“小先生”的学生,很难不记得……越殊一时默然。
此事说来便与他当初拿出的技术有关。只有技术,没有技术人员自然是不行的。而无师自通、自学成才的天才终究是少数。
第一批技术人员的培训工作果不其然落在了越殊手上。而这一批由常以忠精挑细选的人才,初次登上归一观时还恭恭敬敬地称他为“先生”,越殊让他们不必如此拘谨,结果这帮人不知怎的就被观中的小道童所感染,开始一口一个“小先生”来。
常以周听得有趣,凑过来左右打量俞子枫:“你是长、你是玄微道长的学生?”
俞子枫点点头,又飞快摇头:“只是侥幸承蒙小先生指点几句,不敢说是学生。”
“当初幸而得了小先生的指点……”他的目光依旧落在越殊身上不放,滔滔不绝。
什么在小先生门下学习半年顺利出师,从大字不识的文盲变成宝贵的技术人才;什么在实践中历经两年半的锤炼,顺利成为工坊首席技术员,带出数十位学徒;什么顺便兼任学堂讲师,将小先生教导他的知识与两年来积累的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更多人……
某人源源不断的叙述,宛如洪水冲击着他的心灵,常以周的表情从惊讶到麻木。
此时此刻,他很想晃着小伙伴的肩膀问一句:“你还有什么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虽说他早就知道越殊与大哥常以忠之间的合作,但从前他只以为小伙伴扮演的是献策的“军师”角色,只是出出主意罢了。
从前他也知道越殊做过什么,如设义诊、开工坊、修学堂……但仅限于知道而已。
他不曾见过义诊队伍中喜极而泣的流民,不曾见到工坊与学堂中挥洒汗水的百姓。
直至今日见到方渔,见到王蔷薇,见到俞子枫,常以周突然意识到他忽略了什么。
“没想到长生你做了这么多。”看了越殊一眼,他突然轻声道,“真了不起啊。”
“……不是我,是我们。”
越殊微微摇头,纠正道。
“能有今日,非我一人之功。”
不说其他,在境内四处出击扫荡匪寇、保一方安宁的飞羽军,难道就没有贡献?
而俞子枫之流,又岂能无功?
“嗯,是大家共同的功劳!”
常以周面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他重重点头应了一声,眼底隐隐多出几分明悟。
……
越殊在宁县多停留了一晚。
——俞子枫恳请他为大家讲讲课。主要是工坊许多人在实践中都积累了颇多疑惑。
越殊本来是拒绝的。得知就连俞子枫这等资深技术员亦有不解,他终是点头应了。
而这堂短短不足两个时辰的“特别讲座”在每一位听众心中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只因这位年轻得过分的先生站在高屋建瓴的角度,不仅为他们解惑,还将最重要的科学思维和创新精神传授给了他们。
他教给他们的是“方法论”。
从此以后,或许许多人依旧按部就班地上工,却有少数人在探索之路上走得更远。
而他们就是新时代的火种。
·
越殊并没有厚此薄彼。
宁县之后,广黎郡内其余几处工坊区,越殊路过时,都停下来为众人上了一堂课。
如方渔和俞子枫一般对他满心感激与崇拜的人,不能说没有,只能说如过江之鲫。
就连常以周都刷新了对小伙伴的印象。
而每每有人为他的“智慧”所拜服,一如当初他在宁县授课时,方渔曾发自内心地惊叹“先生之智,如山如海,非凡人所有”,越殊从未因此生出丝毫自得之情。
他往往不厌其烦地回应:
“此非我之智,乃众生之智。若生在一个众生启智的时代,尔等未必不能胜我。”
……相较于真正开创时代的天才,他只是个拥有前世记忆的平平无奇转生者而已。
·
四月初七,一行人离开广黎,抵达东河。
一路行来,越是向南,新气象便愈少。仿佛出了广黎,幽州依旧是从前那个幽州。
倘若这是一款经营游戏,或许能看到从蓟县起,一路南来不断降低的“繁荣度”。
待得路上零零星星出现盗匪,又被飞羽轻骑轻易剿灭,众人心头情绪愈发复杂。
张重光不经意的一句话道出众人心声:“可惜,要是四境皆如广黎就好了!”
进入郡城后,身为飞羽统领的常以周第一时间前往拜见郡守,领了剿匪的任务。
见了郡守,常以周这才知道为何任务期限是四月初十之前。
说起此事,他的语气尤为不忿:“这伙贼匪好生嚣张!小小一个山大王,真拿自己当‘土皇帝’不成?”
原来,这伙名为“黑风盗”的马匪在黑风山占山为王,肆虐东河郡数月,仗着来去如电的战马与黑风山的地形优势,数次从郡兵手下走脱,造成了不少杀伤。
遭了黑风盗的商队和百姓更是凄惨,一个个被劫财又害命,全身而退者少之又少。
其首领宋威日益猖狂,竟是学起了话本子里的把戏,要当东河郡绿林总把头,放话将于四月初十大寿,大大小小的山贼土匪都必须到黑风山拜山头,向他奉上寿礼。
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受不了他嚣张行径的各路山贼纷纷踊跃向郡守府通风报信。
而郡守张义成自然也不能容忍自家的地盘上多出一个“地下皇帝”来,确认消息无误后,他第一时间向州牧府去信请援。
飞羽轻骑的到来着实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郡兵机动性太差,实力亦参差不齐,奈何不了这帮马贼,飞羽轻骑却不一样。这可是照幽州第一军飞云军的标准训练而成!不曾经历战阵厮杀,剿匪却是家常便饭!
常以周从郡守府领命而退,冷哼一声:“黑风盗头目宋威是吧?四十大寿是吧?咱飞羽军既然来了,让他喜宴变丧宴!”
“不惑之年是个好岁数。”越殊委婉地赞同,“再往后,身体就得走下坡路了。”
——所以帮他停留在这一年挺好的。
常以周愣了半晌,终于理解越殊表达的意思。他眼中流露出明显的诧异,脸上似乎写满了“你居然也会说人坏话”一行字。
“……我当然会。”
只是从前没有机会用上而已。
越殊读懂他的表情,秒答。
……如他这等功德加身的带善人尚且不知能否度过十九岁的死劫,恶贯满盈的大奸大恶之徒居然有机会庆祝四十岁大寿,这合适吗?这不合适。
此时就需要常以周主持公道了。
常以周点齐兵马,率飞羽军与精锐郡兵火速出发,踏上主持公道、砸人寿宴的道路;与此同时,越殊也带着人离开郡城。
他要去一个十五年不曾踏足的地方。也是他觉醒前尘时,第一次睁开眼睛的地方。
那是越殊今生今世的起点。
然而,他却不知该如何抵达。
临行前,越殊从郡守府借了个向导。
老实说,站在向导的角度,这位与飞羽军统领称兄道弟、受到郡守热情招待的贵客着实有些为难人:说是请他帮忙寻个地方,却连要去哪里都不知晓,问起来就是东河郡内某个村落,所属县镇一概不知。
好在这位由张郡守举荐的向导不愧他“东河百事通”的称号,他针对性向越殊提出不少问题,譬如要寻的村落大致方位、哪里有河,哪里有山,可有什么特产……
越殊挖掘着记忆中浅薄的印象,一一答了。但他所知实在太少,几乎微不足道。其中,大部分信息甚至都得自清虚道人。
十五年前的那场大灾,模糊了一切的地貌。无论是初至幽州的清虚道人,还是昔年尚在襁褓中的越殊,印象中只有干瘪的河流与光秃秃的枯树,只有匍匐在地的“骷髅架子”,大地连绵成巨大的坟场。
什么吴县、张县、李县……在初次经过的二人眼中并无分别,不过都是坟丘而已。
多年后,回忆当年捡到小徒弟的地方,清虚道人这个成年人都只能吐出“东和郡”三个字,何况当初成日昏睡的小婴儿?
惨淡的天幕、温柔而悲悯的月亮、枯树狰狞扭曲的树影、父母温暖的怀抱与如风中残烛般熄灭的温度、火堆照亮的龙王庙,以及清虚道人亲手掩埋的坟茔……此世最初的记忆中,只剩这一幕又一幕的碎片。
向导头痛的表情却转为恍然。
“——小道长确定,那里有清虚真人亲手所葬之墓?”
他忍不住向越殊确认道。
越殊点头:“我确定。”
当年清虚道人离开前曾抱着襁褓中的他祭拜过此世父母的坟茔,而后这些年虽不曾重归旧地,却也在归一观中奉上了灵位。
“那就没错了!”向导一拍巴掌,很是欢喜,“小道长要找的地方定是落云村!”
“……落云村十多年前就成了荒村,只后山有一片坟,立碑者落款是清虚真人。这些年陆续有外乡人迁到落云村,从来不许孩子上后山玩,惟恐他们被勾了魂去。”
“而今就不同了。东河郡内谁不知晓归一观一老一小两位活神仙的大名!一场大水不知救了多少人,真真是万家生佛!”
“从前他们还嫌后山的坟地不吉利,清虚真人这位活神仙的大名传开后,落云村上下都变了态度。凶地禁地成了福地灵地,都说清虚真人以大法力超度,坟里定是无有怨魂,一个个想必都升仙了……”
落云村上下非但对此深信不疑,对外也是如此吹嘘的,言之凿凿声称他们得了老神仙庇佑。向导也是恰好听说过他们的传言。
若非如此,毫无头绪的情况下,他很难只凭一条简单的线索便锁定落云村。
向导的叙述仿佛一则荒诞笑话。
他说得津津乐道。
听者却陷入沉默。
见越殊久久不曾作声,向导有了几分惊疑:“莫非小道长要找的不是落云村?”
越殊:“…………”
“不,应该就是落云村。”
沉默过后,他唇角扬起一抹礼貌的弧度:“此番谢过足下,还请为我引路。”